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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转帖全本] 【欢喜冤家】【全】作者:西湖渔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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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   第八回铁念三激怒诛淫妇

  自古奸难下手,易因淫妇来偷。见人得意便来兜,倒把巧言相诱。

  含笑秋波频转,几番欲去回留。对人便整玉搔头,都是偷郎情窦。

  且说东阳县中一人姓崔,名唤福来,年已五十,家中独自过活。其年浙江发
去老弱民兵,招募选补。崔福来闻知这个消息,一肩儿挑了家私,竟到杭城投下
宿店,到营中打听。报了花名,试了气力,免不得衙门使费了些长例,收录在营。

  操三歇五,做了个长官,倒也一身快活。

  有一个同伍伙伴唤名沈成,排行念三,祇因面貌铁黑,人呼他为铁念三。与
崔福来赁下一间平房,二人同住。崔福来为人本分,铁念三为人性直,两个人倒
也志同道合,倒合得来。自古知性可以同居,恰好衙门上宿,轮流每人五夜,正
好晚上家中更番看管。

  一日,铁念三往街坊行走,见两个媒婆在那里说,这般标致的女人,祇要五
两银子,偏生一时没处寻人。念三听见,说:「二位,为何标致女子价钱这般贱
省。」

  媒婆道:「祇因家主公偷上了,主母吃醋,要瞒主人卖他。祇要一个主儿受
领,便再少些,也是肯的。若明日主人一回,就卖不成了。」

  念三道:「女人多少年纪了?」

  媒婆道:「实二十五岁了。长官若用得着,倒有些衣服赔嫁,白送一个女人
与你。」

  念三道:「我倒还未。我有一个哥哥也是行伍中人,他年纪四十多岁,也迟
不去了。待我同你去与他一讲,待他成了,也是一桩美事。」

  实时同了媒婆竟到家中。见福来,将前后事说了一遍。福来欢喜,慌忙取出
五两银子递与念三,道:「你去与我成就便了。」念三即同媒婆去,不多时,祇
见一乘轿子,已到门前。

  念三道:「人已到了,快穿衣服起来,待他好下轿。」

  念三登

  时买了香烛纸马,二人将就烧陌纸儿。又摆着酒,三个人坐在一处而吃。新
娘子实然标致,祇是双足大些,这也不足论了。新娘唤名香娘,看丈夫又老了些,
也祇得无不随缘罢了。到晚来,沈成便去上宿,代崔老在家成亲。拴上大门,夫
妻上床,也不做腔调,直竟困了。香姐老于世事,竟不在心上,任他舞弄了一番,
双双睡去。

  到次早起来,祇见念三已回在门外,恐叩门惊他困头,故此不响。福来见了,
甚不过意,心下想道:「有了这个东西,便要分个南北了。」

  与兄弟讲道:「教你如此,我心何安。不如待我另寻一间房屋居住,你也好
寻个妻室安身,意下如何?」

  念三便想,必是新妇主意,不可强他,回道:「甚好。」到了午后,福来寻
了一间平屋,倒有两进,门前好做坐起,后边安歇。又有一间小披做厨房。祇要
一两二钱一年。回来与兄弟说了,二人称了房钱,竟至新房一看。念三说:「缘
何在空地中!两边邻舍俱无,恐有小人。」

  福来笑道:「穿的在身上,吃的在肚里,怕他偷我何物?」

  念三说:「嫂嫂有几件好衣服。」

  福来说:「他是不时穿着,自会收藏。没邻舍,先省了酒水」。

  念三说:「也罢,你的主意定了,说他怎的。」寻了房主,交了房钱。到晚,
念三相帮他挑桌儿板凳,一齐完了。

  接香姐过了新屋,烧陌纸钱,请着房主。吃完散讫,念三也作别了。

  福来夫妻两个收拾残肴,在后边屋下坐了,吃一杯儿。原来这老崔人虽半百,
性格风骚。见香姐有七八分人物,三分乔扮,还有十分骚处,故此实是爱他。况
又是新婚燕尔,正在热头地里。两下一边吃着酒,一边便摸摸索索。香姐发几分
骚兴起来。福来把他一看,星眸含俏,云鬓笼情,搂住香腮,他便了香姐送。福
来禁不住春情,起身扯裤。香姐自己忙解衣服,上床分股。福来极尽绸缪,香姐
十分情动,把腰股乱摆,双足齐勾。老崔留不住,数点菩提,尽倾入红莲两瓣。

  夫妻二人穿衣服下床,净了手脚,收拾碗盏完了,方纔脱衣而睡。

  过了几日,不期又该上宿。与香姐云:「我去上宿,到五更尽则到家矣。你
可早睡,叩门方开。」香姐收拾睡了。祇是五更老崔叩着后门,香姐披衣开了。

  老崔说:「失陪你了。」两人脱衣而睡。老崔说:「你独自一个,可睡得着?」

  香姐道:「独自一个,没甚思量,倒好睡哩。」

  老崔道:「根据你这般说,如今两人同困,便有思量了。」

  香姐笑道:「问你个说得不好。」便扒在老崔身上,套将起来。

  老崔道:「我倒不知有这般妙趣。」

  香姐道:「春意上面的叫做

  倒插蜡烛。」把崔老乱墩,乱套。香姐倒先丢了,便扒下来。两个睡了。祇
因香姐太淫,后来老崔力竭,实来不得。轮上宿,直到开了大门纔回。香姐问他,
「祇因官府不许早回,故此来迟。」香姐好生闷闷。

  一日,老崔在场上挑柴去卖,适值铁念三来寻哥哥讲话。香姐道:「他没甚
么做,往江头挑担柴去卖,赚得几分银子也是好的。」

  念三道:「自古道:家有

  千贯,不如日进分文。这是做人家法儿。」

  香姐说:「叔叔可曾有亲事么?」

  念三道:「想我行伍中,一年之内,这上宿是半年,不必说起。常是点着出汛,
或是调去守地方,或是随征贼寇,几年不在家内,叫妻儿怎么过活。或是那好的,
寄些银子回来与他盘费,守着丈夫便好。有那等不三不四的,寻起汉子来,非惟
贴着人,连人也逃了去。我在外边,那里知他心下的事。」

  香姐说:「这般防疑,终身没个人儿伴你。」

  念三说:「极不难。我那营中,常有出汛的,出征的,竟有把妻子典与人用。
或半年,或一载,或几月,凭你几时。还有出外去,对敌不过那话儿了,白白得
他的妻子尽多。」

  香姐说道:「这倒好。祇是原夫取赎去了,两下毕竟还有藕丝不断之意,奈
何?」

  念三说:「毕竟有心,预先约了,何待把人知之。」道:「嫂嫂,我去了,
明日再来。」

  香姐说:「请吃茶去。」念三说:「明日来罢。」竟自去了。

  香姐想道:「看这黑蛮子不出,倒要想白白得人妻子。若前日不移开,毕竟
他也难分黑白了。」又想道:「我丈夫已是告消乏的了。便和这黑蛮来消消白昼,
倒也好。」想道:「有计了。有的是金华酒在此,待他明日来,我学一出潘金莲
调叔的戏文,看看何妨。」又想道:「这黑汉子,要像武二那般做作起来,怎生
象样。」又想一下道:「差了,那是亲嫂嫂,做出来两下都要问死罪的。为怕死,
假道学的。我与他有何挂碍,有何妨!」又笑道:「潘金莲有一句曲儿,甚是合
题:」任他铁汉也魂销,终落圈套。「「到了次日,老崔又去挑柴卖。这香姐煮
了一块大肉,摆下些豆腐干之类,都是金华土产,等着念三。不期起一阵大风,
有诗为证:善聚亭前草,能开水上萍。

  动帘深有意,灭烛太无情。

  入寺传钟响,高楼送鼓声。

  绣裙轻揭起,僧帽落尿坑。

  风过处,那云一阵堆将起来。香姐看了一看,笑一声道:「天都要云雨起来,
而况我乎。」有风雨欲来,极说得好:环阁皆山,入村有径。阑风伏雨,徒吟杜
甫之诗;石执峰文,酷肖米颠之笔。顿而花枝变幻,紫绿之色尽藏。族羽翱翔,
悲鸣之音不再。十叶飘如落雁,万松响似龙吟。白昼寒空,隐隐村人归去;青芜
际海,蒙蒙潮水推来。窗帘吹开,沾书温案。圆扇撼动,摆柳摇花。湖头且罢垂
纶,楼上应无吹笛。渔人钓艇,系于芦苇丛中,牧子牛衣,避在豆棚阴里。蝉琴
凄断,蛛网摧残。堂坳之莽为舟,行瓦之檐飞瀑。如逢春月,可以沤丝。及我公
田,何殊两菜。二崤可避,五松就封。襄王正坐披襟,神女犹能行暮。斜阳蔽树,
桑榆忽尔无光;白云在天,丘陵因而不见。岂惟足净尘埃,且复顿消残暑。

  正在油然作云、沛然下雨之际,铁念三忙忙而来。香姐见了,满面堆下笑来,
道:「略迟一步,便着雨了。」念三道:「正是,正是。」那雨来得快,一声响
处,如泻银河,落一个倾盆不住。香姐道:「叔叔,外边雨打进来,里面来坐。」

  念三进到后边,祇见壁上挂一柄刀。念三除下一看,道:「好刀。」香姐说
:「挂在此防贼的。」念三道:「正是。」回头见桌上摆着对象,念三说:「嫂
嫂打点做夜宵了么?」香姐说:「昨日因叔叔不曾吃得茶去,你约今日又来,故
此是我备在此间,等你来当茶的。」念二道:「何须嫂嫂这般费心。」便坐下了
道:「哥哥不知在那里着雨了。」香姐道:「今日他正该上宿。晴也不回,而况
这般大雨。」念三道:「我倒忘了。早知他上宿,我再迟一日,就见他了,何必
赶来。遇了这般大雨,怎生回去。」香姐道:「雨落天留客,正好吃酒吃醉了,
就在此睡了,何必忧他。」念三道:「怎好打搅嫂嫂。」香姐说:「原是一家人,
如今倒说起客话来。」

  筛了酒,劝念三吃,一连吃了六七杯,两下里都有些酒意了。香姐说:「叔
叔昨日说的典妇人一事,我到在心,与你寻下一个了,他竟不要你破费半厘。」

  念三说:「多承嫂嫂留意。那里有个不要银子的妇人,敢是个丑儿。」香姐
说:「比着我好得多哩。」念三笑道:「像得嫂嫂已有二十四分,还好如嫂嫂高
些,便是西施了。望嫂嫂指引我看看。」香姐道:「这样性急,怎好去得?你且
吃酒,后生家说了,便这般高兴。」念三说:「我被嫂嫂说得心热起来。」香姐
道:「看你蛮子,好上钩的。说得几句,便动起火来。」道:「叔叔多吃几杯,
有这酒兴,与你完就么。」念三祇说真个,一连又吃了几杯。那雨一发大了,天
又黑将下来。说:「嫂嫂,天晚了,怎好?」香姐说:「夜深些,方好与你去。

  终不然,偷妇人,可是青天白日做的?」念三说:「这雨不住点奈何?」香
姐说:「不妨,少不得有住的时节。」祇顾笑嘻嘻哄那念三,弄得念三存坐不安。

  欲待要回,香姐说没有雨伞,欲要一困,又无所在,就靠在桌上。香姐抚了
背脊道:「这床上不睡,靠在这里,岂不冷了成病!」念三道:「嫂嫂的床,我
怎生睡!」

  香姐道:「没人在此,便把你睡一次儿也不妨。」念三见说没人在此四个字,
起了他一点念头,方纔哪有个妇人!明是个假的了。待我再挑一句,看他怎生答
我,便知他心事了。道:「嫂嫂,你许了我那人,又教我睡在这里,莫非哄我!」

  香姐说:「不教你落空便了。十分去不得,赔也赔你一个。」念三笑道:「
若是赔我一个,祇是嫂嫂。难道嫂嫂肯赔?」香姐说:「我也赔得你。」铁念三
大喜,近前拘住,去乱扯他裤子。香姐说:「待我自解。」去了裙裤在床里。念
三扯下自己裤子,挺着身子就弄。何见得:武士单矛,直入貔貅之帐,骚人阁笔,
裁成云雨文章。这黑蛮似铁罗汉投斋,何曾歇口;那骚货如粉骷髅弄阵,惯会长
枪。

  津津舌送过来,留而不返;洋洋水入出去,难似遮藏。杨柳腰不住的无风舞
摆。

  秋波眼频频转含俏窥郎。你看雪白一个妇人,乘着一个乌黑汉子,比似:玉
簪斜插鬓云旁,一点乌云映日光。

  乌中鹤发年高士,黑笔淋漓画粉墙。

  薛仁贵坐乌椎马,砚台跌下石灰缸。

  白扇素罗画黑竹,月里嫦娥嫁灶王。

  一番大战,须臾罢手。念三欢喜,叫道:「好嫂嫂,快活死我也。」香姐道
:「好叔叔,真好手段也。」两个走来,俱净了手脚,闭好门儿,重行坐在一条
凳上,搂了吃酒。笑笑说说,调得火热,把念三做了个亲老公一般看待。收拾物
件,二人脱衣而睡。不免复阵。

  次日念三见雨住,道:「我且去,晚上我拿酒来请你。」开了后门去了。香
姐想着道:「念三面貌虽黑,原来此物这般雄伟,火一般热的,又且耐久,早知
嫁了他,倒是一生快活。如今弄得湿手惹干面,怎得洁净。且住,少不得做个法
儿,定要与念三做了夫妻,方称我心。」

  正在存想间,老崔回了,道:「昨晚雨大,我记念你独自个困,必然害怕。」

  香姐说:「我倒凉快得紧,一夜直睡到天亮。竟不怕。」老崔说:「这般还
好。」

  忙忙取火烧了脸汤,与娘子洗面,香姐自去梳头。老崔煮饭。香姐打扮得十
分俏丽,叫老崔去外边买几枝茉莉花来。老崔说:「你这般标致了,再戴茉莉,
是锦上添花了。十分打扮得娇美,有人要看你想你。」香姐说:「我寻个二老帮
助你,省得你这般强支撑。」老崔说:「若得如此方好,不然我要改名字了。」

  香姐道:「改甚么名字?」崔福来道:「改作崔命去了。」香姐笑了一声道
:「崔得你的命去,我方好去嫁人。」老崔说:「仔细打听,不要嫁的与我一般。」

  香姐说:「此事那里打听,必须面试方知。那些胆怯的,必然不敢上阵。」

  老崔说:「毕竟还说出自家本相来了。」

  正说间,卖花声近。香姐买了两枝,道:「你要花戴么?」

  老崔笑道:「好花不上老人头。若戴了,便不成诗意了。」

  香姐说:「那逢花插一枝,这也不拘老少。」

  老崔说:「你的好心,祇取一朵儿香香便了。」

  又笑道:「你不要又说出临老入花丛来,不然不敢领命。」

  闲话之间,饭也熟了,夫妻两个用过。老崔说:「我去做生意,明早方回,
你无事困困消遣罢。」说声去了。

  香姐一心祇望着念三;走来走去,在那里间想。祇听得一声「卖水哩」,香
姐听见,道:「又奇了,这般大雨,缘何卖水哩。」

  不免叫住他,问他缘故:「卖水的老人家,你卖的是甚么水?」

  那卖水的把眼一看,歇下水担,道:「小娘子,你不知道这水:不从地长,
却自天来。难消白日如年,能了黄昏几个。及时始降,农欢举趾之晨。连月累日
累夜,随接随来。消受积多,既取之而无禁;封题已固,亦用之而不穷。亦如积
谷防饥,不减儿孙暴富。明月入怀,破尚书之睡梦;清风生翼,佐学士之谈锋。

  一盏可消病骨,七碗顿自生风。

  香姐乃大人家出身,惯用梅水的,与三十文钱:「买了你这一担,待用完了,
再问你买。」那老人家见他在行,挑进门来。香姐把净坛藏了,道:「老人家,
你高姓?」卖水的道:「我姓何,名礼,人皆称我老何。」道:「娘子,几时再
挑来与你?」香姐道:「过几时,你来问一声便了。」何礼取了钱,竟去了。香
姐取了梅水煎起茶来,果然可口,正是:吹云泼雪,视之尚可除烦。

  滴露流香,嗅之已能脱骨。

  一连吃了三碗,放下道:「亏杀这几碗茶儿,纔把我心中之火,挫下些去。」

  睡了一会,起来一看,天色傍晚光景。

  念三忽到,手里拿了些酒果肴饼。香姐说:「为何不早来?令我望这一日。」

  念三说:「我的邻家央我干事,原说过晚上来的。」慌忙摆出对象,都是现
成熟的。那二人并坐,笑嘻嘻三杯两盏,你爱我怜。念三祇闻得花香,更觉助情。

  香姐说:「当初你到我家,我祇说是你娶我,到晚来换了老崔。如今试起本
事,他竟没帐了。怎生得与你做了夫妻,方中我意?」念三说:「如今来了五夜,
哥哥去了五夜。哥去得我又来,你倒夜夜不空。我与你若做夫妻,到祇得半月在
家了。」

  香姐说:「那老头儿不在床中倒好,厌答答,来又来不得,倒弄得动人干火,
倒不喜他。」念三说:「譬如我昨日不与你相好也罢了。」香姐说:「人是不知
足的,得陇望蜀,那肯心厌。」念三说:「明日教他买些春方药,弄弄便是。」

  香姐说:「你不知道那春方药,是本质好的越好,本质不如意,药便不如意。

  与世上为人一般,祇扶起,不扶倒的。」念三笑道:「你缘何知道?」香姐
说:「我那主人不济,见了我,正待行事,那物软了。后边又买了药儿一弄,刚
刚抽到二千,便完事。」念三说:「你祇为痒得紧,故此想弄,何不烧些热汤,
泡洗他一泡洗?」香姐笑道:「有支吴歌儿,单指热汤泡洗此物:姐儿介星痒来
没药医,跑过东来跑过西,要介弗要烧构热汤来豁豁,热汤祇豁得外头皮。念三
笑了道:」

  我与你猜一杯,不可吃这闷酒。「被香姐赢了一拳,道:」猜拳也有一个吴
歌:「郎和姐来把拳猜,郎问娇娘有几个来。祇得郎一个,若还两个你先开。」

  念三大喜,把香姐亲个嘴道:「骚肉儿,我与你两人如此,也有一支歌儿么?」

  香姐说:「有:古人说话不中听,哪有一个娇娘生许嫁一个人。

  若得武则天,世人那敢捉奸情。「念三听罢道:」真骚得有趣。「也等不得
到晚,忙忙把他推倒。香姐急忙解开裙带。念三那物如铁,弄将起来。那香姐做
出万千情态,念三被他哄得意乱魂迷,把他那半大脚儿搭上肩头直耸,那水儿一
阵阵流将出来。香姐叫道:」心肝来了。「念三道:」我还未完。「香姐道:」

  待我脱了衣服再弄。「念三走起。香姐净了手脚,收拾闭门,脱衣上床。念
三未曾完事,重整戈矛,再三急杀。香姐之兴又高,任念三捣弄,果然畅心。直
至三更,方纔住手。次早遁去。自此五日一来,五日一去,再也不遇一人。直至
仲冬之际,天色大冷。

  一日,正遇老崔上宿,念三与香姐睡至三更天气。香姐醒来,念三犹然梦里。

  他兴高骚发。捻念三之物一把,火热而坚,道:「果是妙人。」遂扒上念三
之身,做一个阴覆阳套了一会,念三醒了,道:「痒否?」香姐道:「正在痒处。」

  念三把他翻下身,着实抽送,弄得香姐正在魂迷之际,听得叩大门响。二人
吃了一惊,香姐问道:「是谁?」福来道:「是我。」二人吃一大惊,香姐道:
「你可拿一床被裹了,坐在灶下去,不可做声。」

  香姐披衣而出,开了大门,道:「为何半夜三更,来扰我睡!」言罢,竟脱
衣上床,把被四周塞紧睡了。老崔说:「城上风冷得紧,身上如火烧一般,特特
回来望你,与我被中略温一温儿。」香姐道:「我被里也冷,休要指望,快快上
城去。」老崔道:「今夜都司看城,将次来了,恐点不到,明日又要打。没奈何,
夫妻之情亏你下得。」香姐说:「甚么夫妻,现世报的夫妻!我是花枝般一个人,
嫁你柴根样一个老子,还亏你说夫妻之情。」老崔无言,又一会道:「你既不肯
把我到被中来睡,火取一个,与烘一烘。」那香姐恐他着了火去点起灯来,照见
念三如何是好,便一骨碌暗中扒上床来,往那盛梅水坛中兜出一碗水,往炉中一
浇。那一缸旺火通浇隐了。老崔见了,叹一口气出门去了。

  香姐随出,把门拴上,叫出念三道:「心肝,你不要冻坏了。」念三为人直
气的,听见香姐如此薄情,好生忿恨,故不应他。

  上床睡了,道:「你既不与他睡,那一缸火是现成的,为何浇隐了?」

  香姐说:「那是我怕他有了火,点起灯来暖酒吃,一时间被他看见,故此浇
隐的。」

  念三道:「这也罢了,祇是这情分太薄,你日后怎么与他好得到老。」

  香姐说:「到老!我如今主意已定的了。前日老鼠药我已买了,不在明朝,
定在后日,结果了他,我便要嫁你了。怎么还说个到老!」念三道:「此事祇好
取笑。那毒药谋死亲夫,要问剐罪的。」

  香姐说:「我祇和你说,再有何人知道!一把火烧了,就完事,谁来剐我。」

  念三道:「祇怕上天不肯饶你。」

  香姐说:「我祇为你要谋死他,怎生你倒话不投机起来。」

  念三心下细想道:「看此淫妇果然要谋死哥哥了。那伙伴中知道体访出来,
知我和他有好,双双问成死罪了。不必言矣。就是不知道,淫妇断要随我。那时
稍不如意,如哥哥样子一般待我,我铁念三可是受得气的!必然不是好开交了。

  我想不过这五两银子讨的,值得甚么!不如杀了淫妇,大家除了一害,又救
了哥一命,有何不好。」

  正在踌躇之际,香姐祇想那样文章,去把他那物摸弄。激得念三往床下一跳,
取了壁上挂的刀,一把头发,扯到床沿,照着脖下一刀,头已断了。丢在地下,
穿好衣服,开了大门竟自去了。

  念三走在路上,想道:「一时在气头上,把他杀了,叫哥哥把甚么收殓他。

  也罢,我曾积下几两银子在家,拿一半去,祇说我告假往外府公干,放在家
恐被人取去,寄在嫂嫂处。他回家见妻子杀了,没有银子使用,自然救急。这是
暗中帮他一臂之力。」却早到他自己门首。

  有一个人见他问道:「你有差了,着你往温州押解火药。即刻便要起程。」

  念三见了票子,道:「知道了。」开了锁推门进去,取一包银子,恰好六两,
称为两处,流水取出一包。锁上大门,竟到城中。寻见福来道:「哥,今日兄弟
差往温州一行。」竟往补贴中取出票子,与福来一看。福来道:「即日就要起身?」

  福来道:「同你到家,叫嫂嫂安排些小菜,与你送行。」念三道:「这不消
哥哥费心。兄弟日长积攒得三两银子在此,放在家中恐被人窃取了去,寄在嫂嫂
处,若哥要用,竟自用罢。我今归家梳洗了就去,不得向哥嫂处别了,恕罪罢。」

  竟自去了。老崔道:「不想兄弟如此好心。把这银子说要用,竟自用了,好
人。」

  且说是日,那卖水的何礼,挑了一担水,叫:「卖雪水哩。」不见香姐唤他,
想道:「不曾用完。」向门首走过。见大门开的,把水歇下道:「往后边去叫一
声。」走到二进,恰好床边,正开口叫大娘子,脚下踏着香姐的头,一滑一跤,
跌做血人。连连走起一看,见床上一个没头妇人,惊得一跳,往外挑水便走。一
起人走来,见何礼一身鲜血,喝道:「慢走,你为何上身鲜血?」两个人竟往崔
家这去看,见杀死一个妇人在床,一开叫起地方「杀人!」一时间,走拢几百人
来,都说是何礼所杀。何礼有口难分。

  老崔一径回来,见门首许多人,忙跑到门首。众人说:「你妻子被卖水的何
礼杀了。」福来呆了,走近床前,果见尸首异处。便哭起来道:「是了,我昨夜
回来取火,把大门不曾开去。今朝卖水的看见门是开的,走至床前,见我妻子睡
着,要去奸他。我妻子不肯,算来认得你是卖水的老何,恐我妻叫起来,见我壁
上挂的利刀杀了是实。」众人道:「是了,是了!你不须与他说,扯他到府哩,
与太爷问便了。」一伙人同着何礼去了。福来去央着房主人家内,几个人看守死
尸,自己拖到府衙。

  恰好太爷在坐。众人将前情一禀,大爷叫何礼上去,说:「这好是真的了?」

  何礼说:「太爷,实是先杀死在地下,小人走进里边见的。」太爷说:「胡
说!

  你卖水是高声叫的,怎生要走到里边!你走到里边,就怀奸了,与我夹起来。」

  何礼叫道:「太爷可怜,若是小人一身,这般苦命,死也罢了。家中尚有七
十五岁母亲,小人一日不赚钱,则二人无食。今小人屈屈招了不打紧,可怜母亲
在家,定然饿死。祇求太爷天恩。况小人是个至贱愚人,那奸字自也羞了,怎生
人肯!

  求太爷详情。」太爷道:「且放了夹棍。」叫崔福来:「你妻子日常有外情
么?」

  福来道:「太爷在上,若论小人的妻子,满杭州城里算来,是算一个贞洁的。」

  太爷道:「怎见得?」福来道:「不要说别的,祇小人昨夜归去,要与如此,
他执意不肯。小人说谎,天地不容。」太爷道:「亲夫不肯,必有了奸夫了,看
来此人说话是个匹夫。」道:「把何礼收监。众人且出去,待后再审。那妇人尸
首崔福来自收殓,不得干涉地方。」众人谢太爷出来。

  老崔归家,把念三银子买了棺材,央人抬至万松岭上寄了。家中免不得打扫
一番,设立个灵位儿供着。福来早晚哭哭啼啼,好生愁闷。

  且说念三温州已回,伙伴中与他说知崔家之事,假意叹息一番,不免往崔家
插支烛儿。折了一钱银子,往崔家而来。见过了哥哥,往灵前作几个揖:「何礼
这厮可恶,这番审对,待我执证他。」说罢,祇见灵前一声响,惊得念三仆倒,
骂道:「好负心贼子!就是我不与丈夫来睡,也是为你这贼子;不与火,也为你
这贼子。你倒把我杀死!怎生害那卖水的穷人母子二命!」

  祇见街坊上闹哄了几

  百人,那一班地方道:「是他杀的无疑矣,把他拿去见官。」扯起念三身子。

  念三犹在梦中,并不知这番说话,尚自抵赖。众人不由分说,扯到府中。等
太爷升堂,众人将前情禀上,太爷道:「这个人自然是个凶人形状。」道:「取
出何礼来,放了。」念三犹自抵赖。何礼跪在地下,见念三赖,何礼上前把念三
一认道:「大爷,小人认得了。他常在崔家往来。」念三说:「你眼花了,敢不
是我。」

  何礼道:「别人的面貌或认差池,你这黑脸怎认差了。前番雪水铜钱,还是
你领我到自己家中付我的。怎生差了!」念三闭口无言。福来道:「你这般巧掩
饰。

  你杀了我妻子,还要赖是何礼,忒心狠些!」太爷分付打了四十,上了枷锁。

  将家中物件,俱付崔福来抵作烧埋,秋后取决便了。

  何礼得了命,归家见了母亲,悉道其详:「若不是崔娘子显灵,险些儿害了
性命。」母子二人都道:「愿崔娘子女转男身,早升莲界。」何礼道:「同母亲
往灵前拜他。」

  且说崔福来取了念三的零碎,回到家中。向妻子灵前道:「人说,为人变了
生性就要死的。七月里叫我带花的生性,到那晚待我的生性,大不同了,果然就
死了。你今放灵感些,转世为人。这生性再不要改纔是。我在大爷面前,说你第
一个贞洁妇女,那牌匾打点送来,又跳出这个送死的来,又失了节,把名头又坏
了。」祇见老崔正在那里祷鬼,一个邻舍取笑他道:「鬼来了。」福来大惊,跑
出门外。祇见何礼母子,要到灵前拜祷福来道:「活鬼出现了,不可进去。」何
礼道:「不妨。」福来害怕,何礼道:「你这般害怕,不若我母子移来伴你可好
么?」福来大喜道:「你快来,我们三口儿浑着过日,报你前番这般受苦。」何
礼道:「当时受得苦中苦,今日方为人上人。」果然何礼把小小家私移在崔家同
住。住过了几年,铁念三斩于南曹。细观此回,淫妇狠心,已遭荼毒。念三移祸
于何礼,毕竟皇天有眼,使阴魂说出,致念三不成漏网。世人当慎行谨身,方成
君子。

  总评:香姐不亲夫而亲异姓之叔,固所当诛。念三既盗嫂而终杀其身,希图
漏网,驾祸于何礼。自非怨鬼显灵,则何氏母子覆盆之冤,无由自白矣。卒之念
三杀诸市曹,诚报应不爽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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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  第九回乖二官骗落美人局

  几句俚言当作诗,实为知足不为痴。

  祇将酒药开眉锁,莫把心机藏鬓丝。

  兰友知心三四个,梅花得意两三枝。

  焚香煮茗观新史,犹胜乘霜拜凤墀。

  话说天启辛酉年间,杭州府余杭县里,有一桩故事。这人姓王名之臣,号曰
小山,年纪足足五十了。因结发娘子没了,凭媒说合,续娶了本县一个室女,正
得二十二岁,唤名方二姑。这二姑生得风流出众,月貌花容,尚未嫁人。忽闻京
里点选秀女,一时人家有未嫁之女,祇要有人承召就送与他了,那里说起年纪大
小、贫富不等。人家听了这话,处处把女儿烂贱送了。那鸡鹅鱼肉、果品酒米,
动用之物,无一物不加倍看将起来。自此一年上起直至如今,那里肯贱。

  有诗为证:一纸黄封出紫寰,三杯淡酒便成亲。

  夜来明月楼头望,祇有嫦娥不嫁人。

  那王小山娶这位娘子,财礼止得二十两。置办酒筵,开费倒去了三十余金,
原开着香烛纸马油盐杂货一个小店儿,去了这块银子,乏本添生,以致店中有张
没李,看看不像起来了。那妻子看不过,把些衣衫首饰与丈夫添补。不想日用之
物高贵,又没甚大来头生意,不过一日卖了二三百文低钱,止好度日。

  至于人情

  交际,冬夏衣服,房钱食用,委实难支。况余杭鸡鹅场上的房屋极其贵的。
过得几时,又这般不像起来。一日与妻说道:「当时有一人家为生意萧条,请仙
卜问几时通泰,那乩上写出字道:桂花正发雨方来,华堂请客点灯台。

  一幅鸾笺都写尽,上阵将军把轿抬。那请仙之人一时不能解悟,求大仙明言。

  那帖上写道:「首句无香,次句无烛。三句无纸,四句无马。」那人拜道:
「果然店中香烛纸马没了,不成店矣。不知大仙尊姓?这般灵感,乞留姓名。」

  帖上又写出诗迷,极容易猜的迷,极容易猜的:面如重枣美髯飞,黑面周仓
性气豪。

  擅骑赤兔胭脂马,惯使青龙偃月刀。众人都道:「是关公。」

  那人道:「香

  烛纸马都无了,不怕不关。」我们如今祇好关店了。「二娘道:」自古懒店
健汉,货虽少,还开着是个店面。寂然关了,便被人笑话了。「小山道:」
我有个计议,要用着你,不知你可肯否?「二娘道:」要我那里用?「

  小山走到厨后,悄俏说道:「左边邻居有一张二官,为人极风流有钞,今年
也是廿二岁了。祇因他年纪虽小,做事极乖,故此人人称他为乖二官。他父母亡
过,自家定了一个妻室,正待完婚,又望门寡了。这几日在妓家走动。我如今故
意扯他闲话,你可厨后边眼角传情,丢他几眼。他是个风流人物,自然动心。得
他日遂来调着你,待我与他说上,或借十两半斤,待挣起了家事还他便了。」

  二娘道:「他既是乖人,未必便肯。」小山说:「人是乖的,见了标致妇人,
便要浑了。」

  正说问,恰好二官拿着一本书走过。小山叫道:「二叔,是甚么书?借我一
看。」二官笑嘻嘻的拿着走进店来,放在柜上:「恰是一本刘二姐偷情的山歌。」

  小山说:「这山歌不是带巾儿人看的。」乖二道:「若论偷情,还是带巾儿
人在行。」祇见里面一个二十三岁的女使,捧出两碗香香的茶来。小山道:「请
茶。」

  乖二道:「多谢。向时尊嫂在日,我终日在此闲耍,并无茶吃。想如今这位
新嫂,来得这般贤慧得紧。一坐下,茶饭来了。」拿起茶杯正待要吃,祇见二娘
在厨后露出那付标致脸儿,把二官一看,乖二一见,便如见了珍宝一般,不住的
往里瞧。

  小山故意祇做不知,把那一本刘二姐在柜台上翻看。二官便放心和二娘调得
火热,祇恨走不拢身。

  乖二留心把店中上下一看,道:「宝铺里这一会竟没人来买东西。」

  小山道:「也没货买得。有一银会明年六月方有,是坐定的银子,倒有一百的
。祇是远水难救近火。可惜这间兴处店面没有货卖。」

  二官说:「正是。这开店面,须得几百两银子放在里边,不论南北杂货,一
应人家用得着的,都放些在里面,便兴起来了。」

  小山说:「我诸色在行,正要寻个伙,二叔你与我做一个中。想你交游极广
的,寻一个与我,断不有负。」

  乖二说:「我事已老大无成,把书本已丢开了,正要寻生意做,以定终身。
但不知可习得君这贵行否?」

  小山一口搭上道:「若二叔肯青目,包你两年之间,随你本利多少,足足一
本一利还你,不须求签买卦的。」

  二官说。「虽然如此,有心合伙,少也不象样。我有三百两银子,在家和你
断定了,择日成了文书便是。」

  把二娘丢了一眼道:「今日且别,明日巳牌奉覆便了。」请了一声去了。

  小山走进厨后道:「哄得他好么?」二娘笑道:「你教我哄他,自然用心的。

  祇是一件,地方纔说明日巳牌奉复,因你说了不须求签买卦得的,提醒了他
的头。

  明日清晨,决去间卜。你可想,大桥边有几家术士,预先去说一声,朋日倘
有一姓张的带巾后主,来求卜合伴之事,卦若不好,亦须赞助说是上好的,倘事
成许他一百文钱送他便了。」小山道:「共有三处,倒要三百文。」二娘道:「
他问了一家便是了。难道有一百家也都去问!那卜士有人家问,方来问你取钱。

  那不去的,难道:也问你要!」小山穿了长衣,先在卜卦之家如此说了。正
是:由你奸似鬼,也要吃老娘洗脚水。

  乖二虽乖,却被这妇人猜定了。果然次早到大桥边陈家问课。那先生问了姓
名,便心照了。便道:「通诚。」

  把卦象起了一个天风姤,原是好的,心里想道:「落得嫌他一百文钱。」道
:「姤,遇也。为甚么事?」

  二乖道:「欲出这本钱与人合伙,不知好否?」道:「十足!捡也捡不出这
般好卦来。财喜两旺!」

  二官道:「不折本么?」

  先生说:「本钱那里会折,还有非常之喜。」

  乖二道:「有口舌么?」道:「六合课主和美,如意,有甚么口舌。」送了卦
金,便拿走了这一张卦纸笼在袖里,竟到王家。却好巳牌光景。

  小山一见,道:「真是信人,所事如何?」乖二道:「我去陈家卜得一卦,
十分大利,钱财旺相。特来与兄一议。」小山堆下笑来,道:「有幸有幸。」那
香茶儿又出来。刘二娘一闪,比昨日不同了,打扮得俏丽得紧。昨日乃一时间无
心的,不曾留意,今日算他必来的,故此十分装束起来。祇说那三寸金莲上,那
一双大红鞋,一看了便也要浑了。

  二官把上下一看,恨不得一碗水吞他在肚里。想道:「卦上分明说非常之喜,
若与他搂一会也值了千金。这三百银子满拼没了,也自甘心。」道:「今日皇历
上宜会亲友,可寻一位中人,立了文书。」小山道:「就是今日,你有相知,接
一二位做证便了。」祇见那二娘,故意放出那娇滴滴声音道:「既然如此,快些
买下对象,好早整酒。」二官听见,一发动火,道:「我去把银子兑好了,拿来
便是。」一径回家。

  这小山说:「等他拿银子来时,方可去买。」二娘道:「若如此做事,被他
看出马脚来了。我有两件衣服在此,速上解当,买办起来,宁可丰富些。这是小
事。」小山即将衣服当了,登时买了食物。二娘脱下长衣,去厨下整理。须臾,
两桌酒肴齐整整的端正了。

  恰好二官同了一个母舅,叫名韩一杨,乃是本县学中一个秀才。又扯了一个
朋友姓朱,也是同学生员。叫家中一个老仆,捧了一个拜匣走进店来。小山道:
「请进后边坐罢。」进到店后,又有一重门里边,有一个坐起,十分精洁。见了
礼坐下。吃了茶,那韩一杨道:「舍甥年幼无知,全仗足下携带,倘得后来兴时,
终身不忘。」朱朋友道:「自古伙计如夫妻,要和气为主,不可因小事便变脸了。」

  小山道:「自然自然。」韩一杨道:「如今把银子买甚么货物来卖?」小山
道:「在下愚意,此间通着临安、于潜、昌化、新城、富阳,缺少一个南货店。

  如今这几县人家要用,直到杭州官巷口郭果家里去买。此间开店,着实有生
意的。」

  朱朋友道:「好,说起来,必然有主意了。」韩舅道:「这货物店中藏不得
这许多。」小山指着右边一间楼房道:「这间楼屋尽好放货。」朱友道:「十足。」

  大家一齐到屋中一看,倒也干净。有地板的,正好堆货。道:「祇是后门外
是一条溪,恐有小人么。」

  二官道:「待我晚间在此睡,管着便了。」

  小山道:「楼上有一张空床在上面,祇少铺陈。」

  二官道:「我的拿来便是。还得一个人走动方好,我家这老仆,着他来上门
下门,晚上店中睡,可好么?」

  小山道:「一发好,恐府上没人。」

  二官道:「家中还有一对老夫妻,看管足矣。」计议停当,一齐到原所在坐
了。韩一杨袖中摸出一张纸稿,教王小山看过了。上道有利均分不得欺心,无非
都是常套的说法。小山取了笔,一一写完。大家看一遍,各各着了花押,把银子
一封一封的看过,都是纹银,交与小山收起。小山把拜匣拿了,竟与二娘藏了。
斟了酒逊位坐下。

  正吃酒之间,那大桥陈卜士走到王家,来要那一百文铜钱。恰好二官劈头走
将出来,见了卜士道:「你来何干?」那卜士见了心照,拔转话来道:「我有一
个人家,今晚要我烧香,买几位纸马香烛。想里边有事,我去了再来罢。」人人
都说这张二乖,又被乖的来弄得眼着着的这般呆了。

  须臾,天晚了,各人散讫。张二也要回家,小山说:「如今是伙计了,少不
得要穿房入户。今晚在此见了房下,就把残肴再坐坐儿,不可如此客气了。」张
二巴不得他留住,便道:「哥哥说得有理。」竟复进了内边。

  祇见二娘点了一枝红烛,正将整的嘎饭留下,把残的拿两碗与那女使去吃;
看见二人进来,假意退避。小山道:「从今不可避了,出来见了礼,好日日相见。」

  二娘走上前叫道:「叔叔。」张二作下一揖,叫道:「嫂嫂,打搅了。」二
娘道:「正当。」小山去把三祇酒杯三处儿摆下,道:「二娘你可来同坐了。」

  二娘道:「我便罢。」小山说:「趁今日大家坐下,日久正要一堆儿打火哩。」

  二娘见说,坐在桌横头。小山拿壶筛酒。张二又道:「我筛。」吃得两杯酒,
二官道:「我要回了。」二娘道:「闻知在侧楼上安歇,为何倒要回去?」二官
道:「待有了货物方来照管,如今不消来得。」二娘晓得丈夫是个算小的,便道
:「今日趁这一个好日就来了罢,免得后来又要费事。」小山见说道:「正是。

  你打发管家拿了铺盖来,等他来好吃酒。」二官回头道:「把我铺陈罗帐一
应衣服且拿来,余者明日去取。」又道:「你也要在此帮着我们了,也是今日来
罢。

  拿完了,分付拴好门户,小心火烛。」那人应着一声去了。

  二娘与丈夫道:「去上了门再来。」小山起身便走。那妇人虽然是丈夫教嗅
着他,实实的动着真火了,把二官看上一眼,二官十分自意,倒不敢动手动脚。

  二娘道:「叔叔,吃干了这一杯,换上热的吃。」二官道:「多谢二嫂美意。」

  说罢,竟吃干了。二娘拿起酒壶来筛,二官道:「岂有此理,待我斟方是。」

  见二娘白松的手儿可爱之极,便把他手臂捻了一下。二娘笑了一声,把酒筛
了道:「吃这热的。」二官十分之喜道:「嫂嫂,我心里火热,倒是冷些的好。」

  祇见小山上完门,走将进来。二娘早已瞧见,忙忙的走到里边去了。

  小山道:「你独自在此,失陪。」道:「二娘,怎不出来!」答应道:「来
了。」祇见拿了几碗肴撰,放在盘内道:「张管家来时,点一枝蜡烛与他吃酒。」

  小山道:「就在侧楼同吃罢。」恰好管家收了铺陈到家,上楼铺整好了,自
去吃酒。小山便与二官猜拳,一连输了七个大杯,竟自醉了,呼呼的睡去。二娘
出来看见,朝着二官笑了一声,叫道:「去睡罢。」便扶了小山上楼去。一会,
下来道:「叔叔,你酒又不醉,为何不吃?」二官微微笑道:「待嫂嫂来同吃,
方有兴趣。」二娘道:「我没工夫,你自己家快些吃罢。」竟走进去。二官那色
胆便大了,跑上前,一把搂住道:「嫂嫂,十分爱你得紧了,没奈何救我一救。」

  二娘恐怕女使张见,叫道:「三女,快煎起茶来,我来取了。」二官见他一
叫,慌张起来,流水放了。

  那老仆名叫张仁,也收了盆碗下来,去到厨下。见了二娘道:「多谢二娘,
打搅你。」二娘道:「你老人家辛苦,多吃一杯便好。」张仁说:「多谢,够了。」

  乖二道:「楼上床帐完备,好去睡了。」二娘道:「叔叔再吃一杯吃饭罢。」

  二官道:「多谢嫂嫂,都不用了。」竟自上楼,十分之情,洋洋得意而睡了。

  张仁也到店中打铺儿睡着。二娘收拾完了,方上楼去安寝。心下想着:「张
二道,此人年纪与我相同,做人有趣,慢慢的少不得要尝他的滋味哩。」吃了些
酒,祇好放倒头儿睡了。

  到了五更,小山醒了,二娘也翻一个身道:「你如今有了银子了,着实留心
置货来,挣得大大的一个人家,也待你为妻的快活几年。」

  小山道:「就是不去挣,也有三百两了,有甚么不快活。」

  二娘道:「这是别人的。除了本,趁得一百两,你止得五十两,难道就是已
物了。」

  小山道:「我已计议定了,还要用着你。」

  二娘道:「怎么还要用我?」

  小山道:「我祇因把你嗅他来的,他既来了,怎肯放你!我如今要你依先与
他调着,祇不许到手。待等半年之后,那时先约了我知道你可与他欲合未合之间,
我撞见了,声怒起来。要杀要告,他自然无颜在此。疏疏儿退了这三百两,岂非
已物。」

  二娘道:「你看他两个中人都是秀才,怎么将他下这局面,他怎肯歇了?必
然告起状来。难道好说出此样话来,劝你还是务本做生意,趁的银子长久。若这
般骗局,恐人不容,还有天理。今年五十岁了,积得个儿子接续宗枝,也是好的。」

  小山道:「祇是我心上放不下,筹来他要来,看上你的,多少得他些,方气
得他过。」

  二娘道:「我倒有个计策,听不听由你。原是你教嗅他来的,他自然想着天
鹅肉吃。与他在此多则三年、少则两载,其间事儿也要与他个甜头儿。那时节寻
些事故,不必嚷闹,待我做好做歹,劝他丢开倒是善开交。又没有官司,又不出
这丑名,此为上计。」小山道:「据你说起来,要与他到手了。」

  二娘道:「痴货,肯不肯由我,你那里有这般长眼睛。十分不依,我说趁银
子未动,打发他去罢。我日后决不把名头出丑的。」

  小山道:「且慢些依你。也罢,我如今起去,要同他往杭州发货去也。」实
时下楼梳洗。同了二官取着银子,一竟买看货物。

  过得两日,那果品对象都挑来了,实时摆在店中,十分茂盛起来。小山祇好
在门首收着铜钱银子,二官祇好到侧楼称着果品,那老儿祇好包裹。一日到晚,
那得半刻工夫,空到得晓间辛苦。这日逐卖的银子,都是小山把二娘收着,那货
流水挑来,银子不时兑去。不上一月之间,增了许多对象。那二娘日日打扮得十
分俏丽,每每看着二官,二官把不得,立住了脚,两下调上儿,心忙了不由人做
主矣。

  一日,二娘见二官冷落他,立在果子楼下,拿一只红鞋在手中做。祇见二官
忙忙进来取果子。二娘道:「叔叔,你果忙耶?」

  二官看他手中做鞋儿,道:「嫂嫂,你真忙那耶?」

  二娘道:「你真是果忙,我来帮你。」

  二官道:「嫂嫂果有真心,你来贴我。」

  二娘笑道:「我说的是帮字。」

  二官道:「帮与贴一个道理。」

  二娘道:「把这话且耐着些儿。」

  二官道:「为何?」二娘道:「岂不知《千字文》上有一句,道:」果珍李
奈「?

  「二官道:」原来嫂嫂记得《千字文》。我如今未得工夫,待今晚把《千字
文》颠倒错乱了,做出个笑话儿来与嫂嫂看看。「祇见店中叫道:」快些出来。
「二官连忙取了果子,竟到店中去了。

  果然晚上二官把《千字文》一想,写在一张纸上,有一百三十四句,道:偶
说起果珍李奈,因此上画彩仙灵。

  祇为着交友投分,一时间悦感武丁。

  议几款何遵约法,并不许甲帐对楹。

  第一要史鱼秉直,两伙计造次弗离。

  到久后信使可覆,方信道笃初诚美。

  自然的世禄侈富,方是个孔怀兄弟。

  说得好桓公匡合,两依从始制文字。

  实时的肆筵设席,未免得亦聚群英。

  便托我右通广内,巧相逢路侠槐卿。

  一见了毛施淑姿,便起心赵魏困横。

  两下里工颦妍笑,顾不得殆辱近耻。

  顿忘了坚持雅操,且丢开德建名立。

  多感得仁慈隐侧,恰千金遇这一体。

  搂住了上和下睦,脱下了乃服衣裳。

  出了些金生丽水,便把他辰宿列张。

  急忙的云腾致雨,慢慢的露结为霜。

  捧住了爱育黎首,真可爱寸阴是竟。

  委实不罔谈彼短,且幸喜四大五常。

  难说道尺壁非宝,且喜配巨野洞庭。

  弄得他恭惟鞠养,轻轻的岂敢毁伤。

  渍渍的空谷传声,两个人并皆佳妙。

  上下亲同气连枝,赛过了夫唱妇随。

  有人来属耳垣墙,说与夫顾答审详。

  便骂着图写禽兽,十分的器欲难量。

  拿一枝鸣凤在树,惊得今宇宙洪荒。

  任凭他日月盈昃,祇落得惊惧恐慌。

  没奈何稽颡再拜,情愿做犹子比儿。

  我如今知过必改,气得他矫手顿足。

  无计策勉其祗植,那里肯沉默寂寥。

  要送官吊民伐罪,两个人东西二京。

  忙扯到存以甘棠,跪下地背邙面洛。

  那官儿坐朝问道,并不许赖及万方。

  你犯了盖此身发,累夫做率宾归王。

  为妇的女慕贞洁,怎与人墨悲丝染。

  肯地里心动神疲,全不思守真志满。

  终目里律吕调阳,自然的骸垢想浴。

  果然的布射辽九,落得个白驹食场。

  合着伙济弱扶倾,全不想外受傅训。

  你自合劳谦谨敕,人敬你似兰斯馨。

  今日里祸因恶积,再不能感谢欢诏。

  你若再寒来暑往,你便要园莽抽条。

  他家有诸姑伯叔,说与那亲戚故旧。

  都走来寓目囊箱,怎免得愚蒙等消。

  亲见在丙舍傍启,铺一张蓝笥象床。

  不防闲礼别尊卑,大着胆昼眠夕寐。

  他恨你用军最精,两人儿俯仰廊庙。

  不住的璇玑悬斡,弄一个川流不息。

  不又要入奉母仪,弄得他焉哉乎也。

  那问官聆音察理,仔细的鉴貌辨色。

  打你个钓巧任钩,方与你释纷利俗。

  你若肯省躬讥诚,开汝罪临深履薄。

  你快快两疏见几,你自想解组谁逼。

  两分开节义廉退,自一身性静情邀。

  从今后索居闲处,放奸夫散虑追逐。

  夫不可饥厌糟糠,还用他嫡后嗣续。

  若有了祭祀蒸尝,你方是孝当竭力。

  为妇的侍巾帷房,早晚问妾御绩纺。

  你意儿容止若思,断开时孤陋寡闻。

  那丈夫执热愿凉,拜在地臣伏戎羌。

  愿老爷忠则尽命,感爷恩得能莫忘。

  免得我逐物意移,完聚了形端表正。

  愿老爷推位让国,即便去勒碑刻铭。

  把妻儿矩步引领,到家中接杯举觞。

  莫嫌着海咸河淡,家常用菜重芥姜。

  两句话化被草木,做妻的垂拱平章。

  上床去言辞安定,再休想靡恃已长。

  我与你年矢每催,问到老天地玄黄。写完,从头看了一遍。

  次早,见二娘叫道:「嫂嫂,昨日千字文写完了。嫂嫂请看一看,笑笑儿耍
子。」二娘接了,到果子楼下,看罢笑道:「这个油花,看了倒也其实好笑。」

  祇见二官又来称果子道:「嫂嫂,看完了还我罢!」二娘道:「没得还你了,
留与哥哥看,说你要盗嫂。」二官说:「这是游戏三昧,作耍而已,何必当真。」

  二娘道:「既然如此,且罢若下次再如此,二罪俱发。」二官道:「自古罪
无重科。若嫂嫂肯见怜,今日便把我得罪一遭儿,如何?」正说得热闹,外边又
叫。

  应道:「来了。」又走了出去。

  祇因正是中元之际,故此店中实实忙的。二官着张仁归家,打点做羹饭,接
祖宗。二娘也在家忙了一日。到晚来,小山拜了祖宗,打点一桌请二官。二官往
自己家中去,忙着来得便来。小山与二娘先吃了。小山酒又醉了,正要上楼去睡,
祇听得叩门响。急忙开门,见主仆二人来了,道:「等你吃酒,缘何纔来?我等
不得,自偏用了。如今留这一桌请你。」二官道:「我在家忙了一会,身上汗出,
洗了一个浴方来。故此衣巾都除了。」小山道:「我上楼正要洗浴,浴完就睡了,
不及下来陪你。你可自吃一杯儿。得罪了。」二官道:「请便。」祇见二娘着三
女拿汤上去,又叫张管家吃酒。张仁道:「二娘,我吃来的。」说罢,就去自睡
了。二娘把中门拴上,道:「叔叔,请吃酒。」二官道:「嫂嫂,可同来坐坐。」

  二娘说:「我未洗浴哩。」竟上楼去。

  须臾下楼,往灶前取火煽茶。二官道:「哥哥睡未?」回道:「睡熟了,我
着三女坐在地下伴他。恐他要茶吃,特下来煎哩。」二官想道:「今朝正好下手
了。」轻轻的走到厨房。

  祇见二娘弯了腰煽火,他走到桌子边,把灯一口吹灭了。二娘想道:「又没
有风,为何隐了?」二官上前一把搂住道:「恐怕嫂嫂动火,是我吹隐的。」二
娘假意道:「我叫起来,你今番盗嫂了。」二官道:「满拼二罪俱发,也说不得
了。」不期二娘浴过,不穿裤的。二官也是单裙,实是省力。把二娘推在一张椅
儿上,将两脚搁上肩头便耸。二娘亦不推辞,便道:「你当初一见,便有许多光
景,缘何在此一月,反觉冷淡,是何意思?」二官道:「心肝,非我倒不上紧。

  祇因杭州买货转来,遇见韩母舅。他道:」我闻王家娘子十分标致,你是后
生家,不可不老成。一来本钱在彼,二来性命所系。我姊姊祇生得一个人,尚未
有后代。

  不可把千金之躯不保重。别的你不知道祇把那朱三与刘二姐故事你想一想,
怎么结果的。因他说了这几句,故此敢而不敢。「二娘道:」你今晚为何忘了?

  「二官道:」我想他的话毕竟是头巾气的。人之生死穷通,都是前生注定的,
那里怕得这许多。「二娘道:」我也说道为着甚的倒淡了。「二娘骚兴发了,把
二官抱紧了,在下凑将上来,二官十分动火,着实奉承。二个人一齐丢了,二娘
把裙幅揩净了道:」你且出去吃些酒。我茶煎久了,拿了上去。再下来与你说说
儿去睡。

  二娘洗了手,拿了茶上楼。祇见三女睡着在楼板上,小山酣声如雷。二娘忙
叫:「三女,到铺里睡去。」自己又下楼来,坐在二叔身边道:「酒冷了。」又
说:「天气热,便不暖也罢。」

  二官道:「哥哥醒未?」

  二娘道:「正在阳台梦里。」二官抱二娘坐在膝上,去摸他两乳,又亲着嘴
儿道:「你这般青年标致,为何配着这老哥哥?」

  二娘道:「也为那点宫女一节,那时祇要一个人承召,便得了命一般,那里
还拣得老少。」

  二叔又去摸着下边,湿渍渍的。二官那物又昂然起来。二娘顺脚儿凑着道:
「怎生得和你常常相会,也不在人生一世。我闻他说,人人说你极乖,这些事便
不乖了。」

  二官道:「夜间待我想个法儿起来,与你长会便是。」把二娘就放在一条春
凳上,两个又干起来。正在热闹时,王小山道:「拿茶水。」

  二娘应道:「来了。」忙推起了二官,跑上去,将茶递与丈夫吃。

  小山说:「为何还不来睡?」

  二娘说:「今晚这许多碗盏俱要洗刮,还未曾完,你又叫了。」小山不应,
又睡了。

  二娘下楼来,悄悄说道:「你上去睡罢,他已醒了。」他把桌上对象收拾完
了,竟自下了楼去。二官取了灯,十分欢喜道:「这般一个骚妇人,真真令人死
也。」便想了一会道:「有计了。」

  到次日,店中生理,到晚各自睡了。到二更时分,祇见二官悄悄起来,下了
楼,到中门口轻轻的去了拴,又把外边大门开了掩上,再去取了几样果品,到果
楼下倾出了,祇放空盘在店中。走进来,依先把中门拴了,竟上楼睡。在床中大
叫道:「大门响,张仁快起来。」二娘在床上听见,吃了一惊,推丈夫醒来,说
道:「店门响,二叔叫着哩。」小山一骨碌穿了单裙。二娘穿了小衣,点起火来。

  二人同下楼梯,开了中门。

  二官方走出来道:「像店门响。」三人把灯一看。张仁起来,先把大门一看,
道:「开的。」

  二官道:「不好了。这几盆是细果通没了,止剩空盘在此。」

  二娘道:「又是好哩,若不亏二叔听得,通搬去了。」

  小山道:「这老人家想是耳聋了。」

  二娘道:「还得个正经人睡在店中方好。」二官把大门拴好了,道:「不要
又来。」

  小山道:「明日二官在此歇罢。」

  二娘道:「内楼也有贼的。」

  小山说:「我上去歇便是。」

  二官不言。小山说:「到明日再取。」大家依先睡了。

  到次日,天晚了,小山叫张仁:「我与你抬两张春凳出去,铺在店后边,与
你二叔睡。」

  张仁说:「有蚊子怎么好?」

  小山说:「且将就买一筒蚊烟烧着。

  明日再取。」两个人抬了一条,又抬了一条。二官悄悄与二娘说:「待他到
我楼歇,你到二更时分,悄悄下了楼,开了中门出来,与你相会。」

  二娘道:「这倒不须你说得,早早的打点在心里了。」

  二官笑了一声,各人分头去睡了。那小山拴了中门,竟上了果楼下睡了。

  二娘把自己房门开着,脱下衣衫去睡。那里睡得着,心里痒了又痒。穿件小
衣,系了单裙,悄悄的摸了下来。竟至果楼之下。祇听得丈夫酣呼,欢欢喜喜走
至中门,去了门拴,捱身走至凳边。祇见月光透人,二叔身上此物直坚,人又困
着的。二娘看罢心热如火,去了单裙,精赤扒上身去。一凑,二官惊醒了,道:
「你今番盗叔了也,该叫起来。」二娘笑了一笑,在月明之下,雪白两个身子,
看了十分有兴。二官把手去摸他两奶,真个是:软温新剥鸡头肉,腻滑浑如塞上
酥。

  一头摸,一边抽。二官道:「嫂的肉,你可曾与哥哥如此快活否?」

  二娘把头摇了两摇,把二官一搂道:「我下来了。」二官停住了,在那月光
下看他模样,祇见他四肢不举,两眼朦胧。把脸贴他一贴,祇见口中冰冷一般,
那鼻子掀了又掀,就如那死人一般。

  二官想道:「果然弄得他半死了。」轻轻的伏在他身上,须臾之间,二娘呼
的一声道:「我死也。」

  二官道:「又是我见你丢了,故不动着。若是弄到如今,真正死矣。」

  二娘道:「怪不得妇人要养汉。若祇守一个丈夫,那里晓得这般美趣。」

  二官道:「取裙幅来拭净,」

  二娘笑道:「昨晚做了个失群孤雁,今晚带了本钱来的。」即忙两边拭净。

  二官道:「今夜月望,和你穿了衣裙,在天井中一坐可好么?」

  二娘道:「岂不闻,世事尽从愁里过,人生几见月当头。」

  二娘拿一条小凳,在月下双双坐了。二官道:「昨晚那门是我开的,故意把
果子藏了,祇说道如此方得脱你的身子。今晚如此道此计乖也不乖?」二娘想一
想道:「哦,是了,乖乖。」乖二官道:「今晚我与你再弄一计,明日换了我在
里边。连这中间不须开得,你道好么?」二娘道:「若得如此,这是天从人愿,
有何不可。但不知怎样用计。」二官说:「极不难,我与你到楼下,见景生情便
了。」二娘欣欢,就立起身,走到铺边,将那陈妈妈取了,悄悄的调在黑暗处。

  与二官到楼下,又听上边酣声不绝。二官忙去把溪边后门开了,拿了一个空
果笼,竟丢在溪中道:「二嫂,你少停。闭了中间,拿这核桃,倾翻在地。你便
上楼闭门而睡,待我叫响。你不要起来,凭我们嚷,等他上楼叫门取火,祇做纔
醒模样,方可开门。自然夜夜安眠矣。」二娘道:「又乖。」二官道:「再耍一
会儿如何?」

  二娘道:「今日太狂了些,且住你出去罢。」

  二娘把中门拴上,又去把核桃往地上一倾,那一响好不厉害,祇听得丈夫便
叫道:「那里响?」二官又在外叫:「那里响?二娘上了楼,拴好房门,坐在床
里,忍不住的笑。小山走下楼来,月光在后门内直射进来,道:」不好了,又被
贼了。「慌了手脚,走到核桃内,踏着核桃又滑上一跤。连忙走起来叫:」二娘。

  「又不见应,开了中间。二官说:」后边好响。「小山说:」不好了,又被
贼开着后门了。「忙上楼叫二娘把房门着实敲着,二娘假作睡声道:」来了。「
走下床来开了门,道:」快取火,不得了,又着贼了。「二娘说:」二官在外边
歇,他是精明的,为何被盗?「小山道:」是后门来的。「拿了灯一同去看。二
官道:」不知偷了多少去了。「往后门外上看,叫道:」一个果子笼还在溪里。

  「小山叫道:」屈也,怎么好!「二娘道:」明日烧陌黑纸,遣他一下方好。

  如此偷将起来,不须几时也把这行本钱都偷完了,看你两伙计怎么开交。「
小山急了道:」罢,店后边我们两个老人家睡着,若还被盗,我召二叔仍旧上楼
睡。

  「二娘道:」果然有理。「去把后门闭上,大家收拾起核桃。张仁道:」是
个蠢贼,这核桃是响的,偷了岂不响起来。「二官道:」还亏他响,不然都挑去
了。

  「小山叫:」二娘,你上去睡了。二叔拴了中门,我往外边去睡了。「二官
笑道:」

  下半夜偷去的,算我的帐。「一边说,一边就把中门拴上。

  走到二娘身边道:「好甚么?」

  二娘道:「我就来了。」把灯光在楼上,把房门故意开得十分响了一声,稳
丈夫的心。轻轻就大开了,悄悄的覆将下来。二官见了道:「我和你楼上去睡。」

  两个脱下衣裙,竟上了床,搂着笑道:「想关门养贼,祇当撮把戏一般,把
他提来提去。」

  二娘笑道:「肉肉,搂了睡,心愿足矣。」

  二官道:「若祇搂着睡,心愿还未足哩。」

  二娘把他身上摘了一把,骂道:「贼精。」

  二官道:「方纔你偷核桃,不是贼妻?」

  二娘又摘了一把,二官道:「我和你到楼上也要暖一暖房。」

  二娘道:「忘了一件要紧的本钱。」二官道:「席下有草继。」二娘道:「
那是你的本钱。」

  二官骂道:「骚肉,亏你这般骚,那老头儿与你怎生发作!」

  二娘道:「他也不喜如此,我也向来也不是这样的。」

  二官说:「这是说话说与知音,有饭赠与饥人。

  宝剑卖与烈士,红粉送与佳人。「二娘道:」不是这般说:正是:佳人有意
郎君俏,红粉无情浪子村。「两下里相爱相怜,那些景况是自然而然的了。去把
二叔那物一摸,已是枪一般挺着。二娘道:」让我来做个倒浇蜡烛。「二官道:」

  你今日大狂了,明日罢。「二娘说:」你又说暖一暖房。「笑了一声,便又
干起来。

  从此夜好起,直到次年五月,二娘产下一个孩儿,与二叔面貌相似。小山说
:「我去年与你此事稀,算来十个月之前,正是七月内了。我并不曾与你下种,
此是你与他两个生的,我不管。」二娘说:「呆东西,有了千金家事,祇少个儿
子,拿了一千金子也不肯攒在你肚里。别人吃辛吃苦,你现成做个父亲,好不便
宜,还要分清理白。教你要养这样孩儿,今世里不能够了。」小山道:「我便做
了个召屁大老也罢,祇是为这娃子身上使费,我决不召的。」二娘道:「不消你
费心,祇是他外公外婆早早死了,若在,自然有的。」祇因小山算小,所以不能
掌着千金家事。又过了几时,那孩儿已长二岁了,小山因二官生了这个儿子,日
逐与妻子相吵,要赶二官出去。从分娩时,仍在妻子房中来歇,并不许二娘与他
一会。

  一日,恰好又是中元节了。这晚,王小山邻家招饮,二娘方得与二叔一会,
道:「我有心事,一向不好和你说得,今晚和你说明了罢。王小山是我花烛夫妻,
二叔是我儿女夫妻。向日未合之时,原是他着我嗅你来的。后来合了伙计,他竟
不许我和你到手。自到手之后,便要与你分开。是我不舍得,直至如今。已是两
个年头,也被你弄得够了。他如今日夜吵我,定要与你分开,你意下如何?」

  二官道:「实是舍你不得。」

  二娘道:「我有一计,久蓄于心。在丈夫,竟要你出去,要赖你的本钱。他
说待他去了,我自在店中去歇。要我管货楼,三女大了管住内楼。思量日久了,
我想,你与我相好一场,岂忍如此。我日常间私房藏得五六十两银子在此,不若
你将这银子悄地拿回,待我在楼上困时,你陆续夜间来取些货物,哪里查帐!便
在自己门首开着店面,张仁帮你做生意。

  我这边家,事后不都是你儿子的,你意下如何?」

  二官道:「此恩难报,祇是一件,后门头来取货物时,可肯与我一会?」

  二娘道:「倒是这件烦难。」

  二官道:「为何?」

  二娘道:「他是痴东西,把此物写封皮来封了,去睡的。」

  二官听见了说这番话,倒快活起来。又想道:「且慢,待我明日往陈家卜一
课来看,还是去的好,不去的好。」

  二娘笑道:「那卜卦也是假的,你去了,晚上便与你一床睡得。若在此,再
不能勾了。」

  正说间,祇听得小山回来。张仁开了门。小山吃醉了,口里便乱骂一番,总
是要打发二官主仆出门的念头。二娘不理他,竟自上楼。小山便骂个不住,直到
半夜,骂得酒醒了,方纔住口上楼来。二娘听了,气了半夜,道:「你也不须骂
了,二叔明日都要去。道:」趁了千金银子,在店内除起三百两本钱,把利对分,
还有三百五十两,共六百五十两。分开了就行。料不来踏蹈你的篾,不怕你少他
的。他是这般教我对你说。「小山听了,想了一会道:」一千金,谁人见的!

  「二娘道:」我也曾说过。他道:「现银子有四百两在此,其货物两下应得
对分。

  「」小山道:「他主仆吃了我两年多,难道不是银子。」二娘说:「我也说
过了,他道:你与三女也是两口,对过了。祇我还是他养着的哩。」小山道:「
既如此,明日等他筹了一千两把了我,其余的都付与他便了。」二娘道:「他还
说你骗他。

  原说上年六月内有一百两会钱,要作本钱的,竟不见付出来。每年出去会银,
又不上帐。说当初原是一间小店面,如今有了许多,便忘记了他。说若不还我,
叫娘舅告状。下课的陈先生不知又与他说了许多说话,他倒不怀着好帐在那里着
哩。」

  王小山听见说了这番话,想道:「看不出这粉嫩嫩的小官,倒说出这般硬话
来。」

  道:「二娘,据你的主意,怎生发付他?」二娘说:「竟还他二百两银子,
二百两货物,便安稳了。省得把银子用在衙门里,仍要还他本利。人又说不是。

  好人,依我说的,听也由你,不听也由你。」小山说:「难道白白的把他困
了两年。」

  二娘道:「他养个儿子在此与你了。」小山闭口无言,道:「凭你罢。」

  次早,二娘抽身见了二官道:「你自坐在家中,少停来接你便下。」小山下
楼道:「二叔在那里?」二娘道:「娘舅来寻他说话,不知那里去了。昨日说的,
今朝做一个东道原请了两个中人,来得明、去得明。你说不然,该奉些利钱,因
被贼盗了几文,食用又重,且货物皆是发来的客钱,尚未曾还,当日蒙他一点美
情,明日倘还了,客人没了本钱,又说我不忠厚。宁可折本,不可带累他。倘是
照依我说,自然罢了。家中还有此千金,岂不为妙。」小山一一依了妻子,即忙
治酒,请了家人,兑了一百两银子,将货物开了帐,共成三百之数,将妻子教他
的说话,陈了一遍。客人欢喜。二官还了合同,便叫脚夫把果品物件一一的发去。

  张仁上楼收了铺陈,作谢了出门。二官又进内谢了二娘,又传个情儿,取了
银子,各自散了。

  这晚,小山自己上门,晚上在店中去睡。二娘着三女取了铺席,抱了娃子上
了侧楼。三女拴上中门,也上楼去了。那二官后门,正与那二娘后门是一条溪边
住的。二官心内又痒起来,不如今晚就在外楼歇了。不知怎的,走到后边,祇听
得娃子哭响。二官正要敲门,又想道:「倘与丈夫同困于此,怎么好。」须臾,
祇见楼穿口一柄扇儿摇动。二官抬头一看,正是二娘。即便下来开门,进内拴好
了,上楼双双坐定,道:「亏杀你做得光天得紧。我明日就开了店,免得别人笑
我。」二娘道:「要货用,你来拿。思有了这点骨肉,在此两下都是亲的。我也
并不偏曲为着哪一个。银子已在此间,去时不可忘了。」二官道:「多感你美情,
不知后来怎生报你。」说罢,便去求欢。二娘道:「果然有张封皮,在上面是一
朵荷花。」二官笑道:「奇为何?」二娘笑道:「有藕在下面,好把你来掘。」

  二官笑道:「骚肉,今年从灯夜里与你偷了两次,以后防闲得紧,再也不能。

  无日不思,无夜不想。」二娘道:「如今倒天长地久了,祇愁你娶了妻子,
忘了我也。」二官道:「你还不知道我的心事。我如今再不娶妻了。有一句古诗,
我祇改一个字,正切着题目,念与你听:有子万事足,无妻一身轻。」二娘笑道
:「这妻子明日是要当官的。」二官去了衣裙,与二娘同睡。二娘说:「睡出来
些,不可打醒儿子。」二官把二娘搂了,亲嘴,动了兴,扒于身上,耸起来。那
晚未挂得帐子,开的楼窗,月光竟似前年七月的,正照他二人身上。二娘看了,
骚兴又发,把枕头又衬起来,不多光景,二娘道:「我已来了。」一把搂住,就
是那年形状。须臾,雨过云收,困到天明别了。二官将银子取了,道:「天明了,
我去,你也好起来了。」

  二官到家,流水的把店面开张起来,倒又齐整。那主顾见了二官,一齐走来
做起生意,其门如市。那小山坐在门首,鬼又没得上门。邻舍们道:「还是张二
叔的福大,你的主顾都在他那里买了。」那小山见人笑他,便气苦起来,着了些
寒热,登时患了一症,医药无效,不上七个日子,一命呜呼了。二娘一时没了主
意,又是二官过来与他料理,一毫也不费他力。过了七日,便与殡葬了。

  二官一心要娶二娘为妻,实时央出几个老成的邻居,与他两个说合亲事。那
媒人劝二娘:「不如早嫁了,也得个人照管,守他没干。」二娘说:「恐被人议
论。」邻居说:「明公正气也嫁的,没人敢说。若是私房做事,倒不见妙。」二
娘便将计就计,道:「一凭尊长们便了。」二官登时下了财礼,把一乘轿子接了
过门。两人拜了天地,请了亲邻。

  次日,把两间店物件并了一处,倒做了长久夫妻。祇说王小山,初然把妻儿
下了一个美人局,指望骗他这三百两本钱,谁知连个妻子都送与他,端然为他空
辛苦这一番。正是:一心贫看中秋月,失却盘中照乘珠。

  总评:张二乖合伙生理,不惟本利全收,又骗了一个乖老婆,生下一个乖儿
子,做了谐老夫妻。可怜王小山忙了一世,竟作沟中之鬼,所谓赔了夫人又折兵,
悲夫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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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    第十回许玄之赚出重囚牢

  艳女风流第一,秀才慕色无双。分明一本比西厢,点缀许多情状。

  欢喜冤家小说,堪为风月文章。消愁解闷笑人肠,莫比汪宣欲伤。

  且说扬州府仪真县,一个秀才姓许名玄,表字玄之。年方一十八岁,父母弃
世多年,室内尚无佳丽。这许玄涉猎书史,挥吐云烟,姿容俊雅,技通百家。真
风月张韩,文章班马。

  一日,秀才往郊外闲行,偶遇一班少妇在楼头欢笑。许玄抬起头来一看,一
个个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。见了许玄,都避进去了。许玄道:「好丽
人也。可惜我许玄十分知趣,尚无一个得意人。见他那楼上有这许多娇艳,何不
分一个与我。」心中怏快,若有所失,走回书馆。情思不堪,赋诗一首,开解闷
怀:楼头瞥见几娇娘,不觉归来意欲狂。

  为借桃花飞面急,难禁蝶翅舞春忙。

  满怀芳兴凭谁诉,一段幽思入梦长。

  笑语多情声渐杳,可怜不管断人肠。

  次早又去久候。楼窗紧闭,并无一个影儿。心下好闷,一步步走将回来,踱
到自己后园门首。猛然抬头一看,见对门楼上有一个绝色的女子,年纪像二十多
岁光景。看他眉细而长,眼波而俏,不施脂粉,红白自然,飘逸若风动海棠,圆
活似露旋荷盖。许玄见了,吃着一惊,想道:「这是我近邻施家。久闻他家有一
女子,生得标致,果信其然。」走近楼前,把眼往上一看,那女子笑了一声,竟
自去了。

  许玄想道:「这相思害杀我了。也罢,他之楼与我花楼侧窗紧对,不免将书
箱着人移上楼去,早晚之间,再能相见。或者姻缘有分,亦未可知。」登时进了
书房,将一应文房四宝、床帐衣服、随身动用之物,俱移上花楼。他便开了楼窗,
焚香读书,一心等待施家女子。正是:人间良夜静不静,,天上美人来不来。

  且说这施家女子,他父亲在日是个大大盐商,祖籍徽州。因在杨州支盐,随
居于此。父亲亡过多年,止有母亲在堂,年已二十一岁了。说来亲事,高又不成,
低又不就,蹉跎到此。生他之时,母亲梦芙蓉满院,因此取名唤作蓉娘。自小请
师习学,无书不读,极其聪明。女工针黹,是他本等;吟诗作赋,出自非常。生
得姿容娇艳,性格风流。恍疑天上神仙,非是人间凡品。常常开了楼窗,偷看许
家园内花卉。看此春事阑珊,绿肥红瘦,蓉娘叹曰:「正是有文遣俗,无计留春。」

  遂将唐律集成一首暮春诗儿:每逢时节恨飘蓬,准拟今春乐事浓。

  杨柳楼头歌舞月,杏花村里酒旗风。

  独怜黄鸟啼原上,惟有青山似洛中,春意自知无主恺,树头树底觅残红。集
了这首诗后,竟不上楼来了。许玄见他之日,正是他送春之时。谁想许玄高高兴
兴移上楼来,指望见他一面,谁知绝无影响,大失所望。无计排遣,翻着一篇暮
春词读曰:春暮矣。人逐马忙,序随马去。桃贪结子,莫恨晓风;柳已成阴,更
怜残月。绿暗红稀,正是困人时候;日长意懒,还同送遣心魂。选遍柳腰,分明
妒嫉。听残鸟语,大半催耕。百丈游丝,能系柔肠几许;一壶社酒,不知春事茫
然。除是三回寒食,纔减一月佳期。

  咋日清明,妇乞书窗之水;明朝谷雨,僧申龙井之茶。扫墓北邙,梨花白昼。
送首南浦,江水绿波。人应无汁能留,天若有情亦老。花来花去,自然怨落。邻
家莺老莺娇,毕竟倩谁作主。花无意绪,马有精神。芍药重开,还须来岁。辛夷
初种,望到今年。池馆豪华,不管韶光已过;黎锄消息,依然东作方兴。纵然明
岁再来,何似今年暮去。

  看罢,称赏不已,不觉困倦起来。适逢童子进茶,津津可味,乃取壁上瑶琴,
置于几上,焚起香来。他道:「借此瑶琴,申我泱泱之情,舒我转转之闷。成都
桃而红歌冉,清征流而玄鹤舞。焦桐喻意,响玉传情。」

  少焉,梧桐方出,月如悬镜,便弹一曲《汉宫秋》。其曲未终,祇见施家楼
上窗儿呀的一声,露出了娇滴滴的两个美人。正是蓉娘听得琴声清亮,与侍女秋
鸿同上楼来,开窗面看。见是许生操琴,他也不避。许生见了,心上一时里欢喜
起来,将指上又换了《阳春怨》,如泣如诉,如怨如慕。那蓉娘听得琴中之意,
一时间遂起文君之兴,引动了芳心,恨不得身生羽翼,飞过琴边。

  祇听得一声「老娘娘请小姐哩。」蓉娘把许生看了一眼,进楼去了。这许玄
见他去了,挂起冰弦,心中欢喜。吃了些晚酒,情思迷离,便向床中和衣去睡。

  他想道:「这女子十分有意,此时楼窗尚开,必然还上楼来,待我再等他一
等。」

  祇见一个小使,拿了一个封筒走上楼来,道:「相公,有人请你。」许生不
知是谁,拆开封,往灯前一看,是一首诗,道:邻家年少鼓冰弦,谩托芳情露指
尖。

  想是知音人未有,相思月下与灯前。看罢,惊道:「是谁人送来的?」

  小使道:「施家秋鸿姐,在下边等相公说话,」

  许生听说,飞也似抢下楼来。见一艳婢,立于月下道:「我姐姐在此,要同
相公一话。」祇见一女子,身穿丽服,两鬓堆鸦。拂翠双眉,樱唇半露。轻移莲
步,近前万福。

  惊得许生忙还大诺,心下便想:「何一旦见爱如此,莫非鬼迷。」将信将疑
道:「小生何幸,蒙爱如斯。」

  蓉娘掩袂笑曰:「先生不知我事,请登楼试与言之。」

  分付秋鸿:「你且回去,亲娘若问,道:已睡多时了。」许生恭敬如宾,同
上楼来,分宾主坐下。

  蓉娘道:「适闻君子琴中之意,便怀陌上之情。特来见君,以为百年之约,
愿勿以为异疑。」

  许生谢曰:「小生才非子建,貌匪潘安,有何德能,敢得神仙下降。」

  蓉娘问曰:「君子青春几何?」

  许生曰:「一十八岁,八月初五未时所生。请问芳卿妙龄几何?」

  蓉娘曰:「奴年二十一岁,八月二十五日未时所生。今见君子,诚宿世良缘
也。」

  许生上前,一把抱定。两下里:云犹雨腻,蝶舞蜂狂。一个爱倾城颜色,一
个爱贯世文章。一个风情蕴藉,一个雨意徜徉。一个攘花课蜜,一个窃玉偷香。
一个身儿瘦怯,一个性子温良。须臾,雨散高唐,云归楚岫。作诗一律曰:谩说
佳期自古难,如何一见即成欢。

  情浓始信鱼游水,意蜜方知凤得鸾。

  自讶更深孤影怯,不禁春重两眉攒。

  三生已订今宵誓,免使终身恨百年。联诗已毕,生顾蓉娘曰:「今宵欢会,
事出非常,恐见难别易,相思断肠。幸勿见弃,早叶官商。」蓉娘曰:「我母亲
为人偏僻,错我良缘。今日幸逢君子,以终百年。恐君视为容易,使妾有白头之
叹。」不觉楼头五鼓。蓉娘拔下金凤钗一只,遂提笔书《西江怨》一首:至宝砂
中炼出,良工手里熔成。芳姿美色价非轻,付与君家为证。

  可惜红颜有限,休教白首无凭。思人睹物重伤情,杜宇流红春病。

  书罢,将钗付与许生。遂曰:「此钗之金,乃潘阳披砂而作。得狼荒夜雨而
方奇,断之有同心之利,性之有从革之机。是栎阳之瑞雨,非大冶之妖蜺. 杖此
良媒,万勿虚视。」许生亦从袖里取扇上玉鱼坠一个,亦授笔而书,调曰《鹧鸪
天》:着忽寻春路径迷,忽然月下遇仙姬。

  情才好处人将别,乐音浓时怨又基。

  观玉秀光实稀奇,采磨温润没瑕疵。

  洪鳞不是池中物,把与嫦娥好执持。

  书罢,将坠付与蓉娘,生曰:「此坠之玉,比德于君子,刻名于美人。垂棘
之壁,连城之珍,六器之亨,五豹之分。曾报锦璘之见赠,曾击珠丝之并沉。胡
综知如意以压气,温峤下镜台以纳婿。蓝田种之以致娶,昆同得之以遇君。润水
以茂,辉山更新。万溢之价,五都之尊。尔须待价而关顺,不可无故而去身。顾
后早见此物,免使小生苦心。」二人留恋不舍,遂焚香告天,设词曰:《天须鉴
奴与郎》:今宵会合信非常,莫使长娱歌昭阳。

  谩学乘车醉壶浆,仰视百鸟必双翔。

  时见二鸦御一梁,满堂如春焚暖香。

  须远荀实之神伤,无以冰炭置我觞。

  两下相思孰主张,乞巧为员贵利方。

  归梦不离合欢床,高烧银烛照红妆。

  天孙为绮云锦裳,永却匹配六月霜。

  惊回仙梦莺过墙,宁使不受处女筐。

  水心似铁休关防,金兮与玉坚且刚。

  勿使失手碎鸳鸯,要使此意留炎荒。

  那时移手以相将,夫妻地久与天长。

  许玄以不娶为誓,蓉娘以不嫁为盟。敢有不如此约,则骨分尸解,死无葬身
之地。还要绸缪,忽然一声响亮;许玄一惊醒来,却是一梦。且惊且喜,走起身
来,总然有声。把灯往床边一照,拾起一看,果梦中蓉娘所付金凤钗也。大为惊
异道:「此梦非常,想曾付蓉娘一坠,而扇上则无见矣。」便道:「此必两相神
合,是蓉娘魂至于此。且待明早,观其动静。」便是:春兴悠悠不可当,夜来梦
熟到高唐。

  九天仙女云中降,五凤金钗袖里藏。

  漫想娇娆倾国色,转成愁苦扰人肠。

  今宵已做巫山梦,明晚还祈会楚襄。

  直至四更,纔方就枕。次早起来看了凤钗,坐立不安,如有所失。祇听脚步
响,说本县太爷有一急事,请相公等着说话。许玄即忙梳洗,将金钗带在袖中,
往县中去了。

  且说蓉娘一梦醒来,好生惊异,说:「日里果然情动,为何就做此一梦。」

  十分骇然。天明起来,又恹恹欲睡,题诗一首:芭蕉叶底踏冰壶,团扇羞描
彩凤图。

  金缕有衣藏宝鸭,青鸾无情遇神巫。

  愁萦九曲肠应断,泪迸千行眼欲枯。

  一段风情谁著述,恹恹如醉倩人扶。吟罢,忙唤秋鸿:「我身子为何不快,
可打点我睡也。」秋鸿忙去整被,枕侧忽见白玉鱼坠二枚,以奉蓉娘曰:「不知
此玉鱼从何而来?」蓉娘一见,忙取向袖中藏了。随觅金钗,失去一股。蓉娘思
曰:「此生梦里姻缘,这般灵感,曾记拈香设誓,两无嫁娶。」急往楼窗一看,
见书楼紧闭,不如何故。上床睡了。

  秋鸿自幼随蓉娘读书,心下极其聪明,况又粗知翰墨,自想小姐平日之事,
一些也与我计议。方纔见了玉鱼,忙忙袖了,况又精神恍惚,短叹长吁,未识是
何意思。待我静里观之,便知其意。「祇见蓉娘上床,欲睡不宁,欲起又倦,想
道:」我在此转展无睡,甚无思绪。不若起来梳洗,以观许生动静,再作理会。

  「须臾至楼前,尚尔如前。归房取笔而题:方对菱花试晓妆,彩云何处阻襄
王。

  石麟有梦空留语,青鸟无书枉断肠。

  斗帐色舍腥血润,薄罗香沁藕花凉。

  几回不信丢开去,又失金钗折凤凰。吟罢,恹恹而坐。秋鸿探其光景,虽不
能尽知其情,亦能少识其意。道曰:「小姐,今日为何神思困倦,针黹不题,茶
饭懒吃,莫非为阳春一曲乎?」

  蓉娘想道:「心事被他识破,不免对他说明。」

  道:「秋鸿,昨晚听琴,果然有感,夜来一梦,实是蹊跷。别样不须讲了,
梦他赠我玉鱼,答以金钗。金钗果失,其玉鱼在枕,何其灵异。为此精神顿减,
情思恹恹。」

  秋鸿说:「小姐,这是你天定姻缘了!我看许相公人才双美,与小姐门户相
当,两下芳年,一双孤寡。极早自做主意,嫁了这个丈夫。拖带秋鸿,也落好处。
着凭老母简择,明日你错配了对头,嫁个庸夫俗子,一世好苦。」

  蓉娘说:「我梦中与他立誓,约为夫妇了。」

  秋鸿说:「不若待秋鸿竟造南园,见了许生,将玉鱼送去,看他意思如何,
便知下落。」蓉娘说:「觉得造次了些。」

  秋鸿说:「梦中奇异,实是非常,不为造次。」蓉娘说:「他书窗闭上的,
大分不在。」秋鸿说:「我竟到花园探听便了。」付与玉鱼,悄地位园里走进。

  恰好许玄已进园来,见了秋鸿。一看正是梦中艳婢,慌忙施礼道:「何事而
来?」说:「有话相商,乞于密处。」许生竟同秋鸿,至假山石上极密之处坐下,
秋鸿取出玉鱼,付生一看:「此物是相公之坠乎?」许立一见,道:「好奇。」

  随往袖中取出金钗与看:「此钗是小姐之钗乎?」秋鸿道:「实是奇事。我
小姐做此一梦,情思恹恹,又失金钗一股,未知果在相公处否,特着我来探取。」

  许生曰:「我今央媒说合如何?」秋鸿道:「我主母前番论及相公亲事,嫌
你年纪小俺姐姐三年,故此不肯,说也枉然。」许玄呀了一声:「既是如此,则
无望矣。」

  秋鸿曰:「我在小姐跟前撺掇他来就你,你将何物谢我?」

  许生笑曰:「若得如此,便把我身子来谢你。」

  秋鸿说:「祇怕你没分身处。」

  许玄说:「小姐未必肯来,不若晚间望小娘子引我到你家,与小姐一会。」

  秋鸿说:「我家晚间

  前后门一齐上锁,虽插翅亦不能飞,怎生去得?我小姐为人爽怏,说个明白,
况梦中已自会过,自然肯来。须待半晚方可。太早怕人看见,夜了又要锁门。」

  许生说:「全仗小娘子一力相助。」

  秋鸿说:「须寻个所在相会便好。」生曰:「你来看,牡丹亭下芍药中,天
然一个卧榻,好不有趣得紧。」

  秋鸿说:「果然好

  个所在。」

  许玄见他娇艳,一见便留意了,因答话良久,不好为得,走到这个所在,那
里就肯放他。便道:「难得小娘子到这个寂静所在,望乞开恩。」

  鸿曰:「我是媒人,岂可如此。」

  许立说:「岂不闻含花女做媒,自身难保。」

  近前挽住,一手去扯他下衣。秋鸿自知难免,况见生青春标致,已自动火,
任凭扯下裤儿,将身仰卧。许生开其两股,恣意云雨起来,十分通泰。

  许玄问曰:「小娘子,花心被谁折取?」

  秋鸿道:「奴今年二十岁了,家主在日,便被他偷上了。」

  许生初时道他是个女子,轻抽浅送,见他说出真情,便道是个知趣的妇人了,
着实尽情。

  秋鸿叫道:「知趣的相公,果然有趣。」许玄道:「我如今先把身子谢媒了。」

  秋鸿说道:「谢倒谢我几次方好。」许生说:「若得小姐嫁我时,你是家常
饭了,不时要用的。」说得高兴,尽力完事。许生袖中取出白纸拭净,与他整好
了乱鬓,扯齐衣服送出园门。

  不须几步便到家中,见了小姐道:「事果异常。金钗一股,许相公要紧的带
在袖中,他要央媒说合,我将嫌他年小之事一说,他便不乐起来,便要我晚上引
他,到小姐房中一会。我说晚上前后门上锁,插翅也难飞。他便无计可施,便要
写书求小姐到他园中一会,有许多心事要与小姐面谈。我说不必写书,我去面达
至情,强也要强小姐一会。我已许下,小姐没奈何,姻缘大事,不可惜了。」

  蓉娘说:「羞人答答,怎生好去。」秋鸿说:「真姬守节,快女怜才,两者
俱贤,各从其志。况与他梦中又会过了,这是一生之事,岂可错了。」蓉娘说:
「恐有路人看见。」秋鸿说:「这样冷僻的小巷,那有路人?那花园里常时去看
他花木,是个熟路,祇当在自己家中一般,有何难处。」蓉娘心下已自要行,被
他狠狠的说,祇得依允。把玉鱼带在身边,去换过新衣,慢慢的打扮得十二分美
艳,专待天色薄暮,方好过来。

  且说许玄因与秋鸿一番情事,身子困倦,上床一睡,醒来天色傍晚,慌忙整
衣走到园中,把园门大开,痴痴而等。祇见秋鸿在门首一望,即忙复转去了。不
移时,与小姐走了过来。许玄近前施礼,蓉娘答还,同至秋鸿的乐处坐下。

  秋鸿道:「我去去便来。」许玄道:「多蒙小姐辱爱,使小生感激无地。但
梦中奇遇,蒙赐金钗,事属奇异,况梦中已与小姐订百年之约,此事小姐曾梦否?」

  蓉娘曰:「梦里曾联诗句,兄可记得乎?」许玄将邻家年少鼓冰弦之句,又
将漫说佳期自古难,并后两下联句,每首读了一遍。蓉娘笑曰:「实是奇缘了。」

  不期天色黑将下来,许玄上前抱住蓉娘,要求欢会。蓉娘初时推拒,被许生
用强,扯下小衣,不能护持,早已蝶上花枝矣。蓉娘年纪大了,情事已清。况梦
中已曾尝过滋味,竟不娇啼,甚为得趣。许玄把他小小金莲架于肩上,纤纤玉笋
插入其中。初虽道:履艰难,后己轻车熟路。津津水流出花间,吁吁的气从口出。

  管不得鬓乱钗横,恣意儿鸾颠凤倒。须臾,一阵往外溶溶露滴牡丹间矣。两
下云停雨住,许生将自绫帕拭干收袖中,忙与蓉娘相期后会。

  祇见秋鸿至,速呼:「快去,主母请你讲话。」蓉娘整衣忙走,顾许生曰:
「明日着秋鸿与你说话。」竟自去了。许玄送出园门,十分大快,竟上书楼。烛
光已具,将白绫灯下一看,得膏红润护若宝珍,遂藏笥中。遂口言一律:夜来频
结蕊珠花,梦入巫山集彩霞。

  爱月素娥鸾已跨,迎风萧史凤堪夸。

  牡丹亭接蓝桥路,芍药栏通牛斗槎。

  自喜玉鱼今得水,不须写怨抱琵琶。

  次日,正在思想间,祇见秋鸿走上书楼,见生喜慰曰:「好谢媒了。」许玄
笑曰:「无人在此,正好。」便去扯他。秋鸿止曰:「有事相商,不可取笑。」

  道:「小姐归去与我计议,此间楼窗紧对,止离得一丈。上下之间,须得两
株木植安定,上边铺一木板,可达我楼。到了那边,把木板安放我家楼上,待天
未明,依计而过,可得长久欢娱,你道好么?」许笑道:「好计,好计。」道:
「想此便是蓝桥路了。」随往楼上一看,见有板木许多,皆造屋所余之物,指谓
秋鸿曰:「偷花之物尽多,且小姐房中还有女使否?」秋鸿自:「虽有几人,晚
间都不在房中歇的。况且楼前面,便是小姐卧楼,不往楼下经过,愁他怎么。」

  许立见说,喜不自胜,起身闭上楼门道:「今日致诚谢媒了。」把秋鸿捧过
脸儿亲嘴,秋鸿笑道:「人间乐事都被你占了。」脱衣相就,便自分其股,以牝
就之,任生所为。生细看秋鸿,淡妆弱能,香乳纤腰,粉颈朱唇,春湾雪殷,事
事可人,无一不快人意者,此乃婢中翘楚。一时魄荡魂迷,尽情而弄。秋鸿已丢
要去,许立放起。见他含笑,倩即整鬓,态有余妍,十分可意,道:「晚间之约,
仗你玉成。」秋鸿首肯,开门送至园外,方自上楼。细想其情,得意之极。

  不觉楼头鼓响,寺里锺呜,正是人约黄昏之际。许玄把木头儿放于窗槛之上,
一步步推将过去。那边秋鸿早把手来接了,放得停停当当。又取一株,依法而行,
把两块板架放木上。走到桌上,一步走上板来,如趟平地。三脚两步走过了楼,
即忙把板木取了过来,闭了楼窗。许玄感秋鸿为他着力,黑地捧住要和他云雨。

  秋鸿说:「此时还有这样工夫,还不早去。」一把扯了许玄竟至前楼。

  见蓉娘在于灯前,身穿异彩艳服,向炉内添香。生近前见礼,二人坐下,秋
鸿摆上一桌酒肴道:「夫妻二人吃个合卺杯儿。」

  蓉娘顾秋鸿曰:「母亲睡未?」道:「睡久了。」

  蓉娘说:「此身既已与君,生则同衾,死则同穴。况梦中之誓,已自分明,
不必言矣。但老母执滞不通,万一私许他人,祇可以死谢君耳。」

  许亦曰:「但愿鱼水百年。忽然言及令堂处,待我今秋,倘图得个侥幸,自
然允当。倘落孙山之外,亦当再处,决不有负初心。望毋多虑。」

  蓉娘曰:「昨日早闲,楼室紧闭,我往窥二次皆然。你何事不开?」

  许玄曰:「昨日因县尊相唤去见他,谈了一会,所以不在那。」「知县请你
做甚么?」

  许玄曰:「宗师发牌科考,承县尊意思,将我名字造册送府,不须县考,故
此唤我面请,做个情儿。」

  蓉娘曰:「或者他取入帘做了房考。你或者落在他房中,中了便是嫡亲座主了。」

  许玄说:「他已聘四川分考,目今将次起身了。」闲话之间,不觉二鼓。

  秋鸿道:「你二人睡罢,夜好短哩。」

  二人抽身,脱衣就枕。许玄抱了蓉娘,金莲半启,玉体全偎,星眼乜斜,娇
言低唤,十分有趣。芙蓉露滴之时,恍若梦寐中魂魄矣。

  事阑就枕,直至鸡鸣,两人纔醒。生再求会。蓉娘曰:「但得情长,不在取
色。」

  生曰:「固非贪淫,但无此不足以取真爱耳。」阳台重遶,愈觉情浓,如鱼
水欢娱,无限佳趣。事完,口占一律,以谢蓉娘:巫山十二握春云,喜得芳情枕
上分。

  带笑慢吹窗下火,含羞轻解月中裙。

  娇声默默情偏厚,弱态迟迟意欲醺。

  一刻千金真望外,风流反自愧东君。正吟诗方完,秋鸿起来开了房门,走至
床边道:「好去矣。」许玄与蓉娘作别,抽身披衣而起。秋鸿引到后楼,许玄椅
上坐正,悄悄开窗把那二物放好,道:「好过去了。」许玄立起身来,去把秋鸿
下边一摸,却是单裙,正好凑趣。推在椅上便耸,秋鸿说:「弄了一夜,还不厌
哩。」许生说:「终不然教你:采得百花成蜜后,为谁辛苦为谁甜。」取双莲置
之高阁,立而嬲之,兴趣不能状。情逸娇声,大张旗鼓,狠战一番,方纔住手。

  许玄曰:「乖乖,我实然喜你貌美,而骚趣勃然,自令人三战三北矣。」秋
鸿曰:「这一番真被你弄得畅怏。」推起许玄,将裙幅拭净道:「过去。」许玄
掇过椅来,立将上去。往上几步到了自楼,扯过木扳,两下关窗。从此无夜不会,
真好快活。

  其年开科取士,许玄府考取了,送道宗师道:「试取了科举。」他日闲拟题
作文,夜闲仍旧如此。自古说得好:爽口味多终作疾,快心事过必为殃。直到七
月廿五,这五更之时,许玄完事,正走过去。不想其夜月已上了,明亮得好。恰
好有几个抬材的一众人往巷里走过,分明看见许玄,道:「是个贼了,拿他下来。」

  就把抬材长扛木往上一耸,那许玄一闪,跌将下来。恰好跌在众人身上,身
子却不跌坏。吃了一惊,反把众人大骂,那些抬材的俱是无赖小人,把他骂怎不
生气的。

  大家将许玄拖拖扯扯道:「你做贼倒骂我们,送他到官去。」许玄道:「我
是秀才,不可胡做。」众人说:「若是秀才,一发不可轻放,久后反受其害。律
上说得好:夜深无故入人家,非奸即窃。不要管他,竟扭去见官便是。」不由分
说,一齐扯了,竟至县前。

  天已明了,不想堂官往四川去了,是二衙掌印。这官第一个贪赃,又要撇清,
见一众人跪下禀道:「小人在巷中,祇见这个人在人家楼室口搭桥走过,非奸即
盗,送来老爷做主。」那官道:「甚么时候拿的?」道:「五鼓。」官道:「是
甚么人家?」内中一个说:「施盐商家里。」,官想道,若为盗,失主还未知情
;若是奸,这还是小事。又道倘是强奸,也该重罪了。至于因奸致死也未可知。

  分付禁子,发入重囚牢内监下。待施家人来,审得明白方可定罪。许玄欲说
真情,又不忍蓉娘出丑,若说出是生员,又恐前程干系,算来便不得一时放他,
祇得隐忍不言,随他入了牢内不题。

  且说秋鸿一见,即便报小姐道:「不好了。」如此如此,说了一遍,道:「
县前去了怎么好?」蓉娘惊得魂飞天外,呆了一晌,穿衣而起,哭哭啼啼道:「
秋鸿怎么好?」秋鸿说:「我闻知县官是许相公好友。」蓉娘说:「四川聘去了。」

  秋鸿道:「不知甚么官府手里,算来也没甚大事。」蓉娘说:「自然没大事,
这些人晓得他到我家来做甚么,毕竟知是奸情。这丑名竟露了,可不羞死我也!」

  秋鸿说:「许家此时决无人知,不知那窗口木板曾收去否。」一竟到窗口一
看,端然在彼,忙忙取了进来,闭了楼窗。道:「小姐,他家竟不知哩。木板还
在窗口,方纔取得进来。」蓉娘说:「天已明了,你可到他家中,寻一个老成家
人,与他说知。快去看他一看,不知怎生样了。」秋鸿把头发掠了几掠,往楼下
开了后门的锁,竟往许家园来。

  门尚闭住叩了两下,园公开门:「为何来得恁早?」秋鸿道:「你家有得力
管家,唤一个出来,与他讲话。」园公急忙进去。走出一个家人道:「小娘子有
何见谕?」秋鸿把此事一一诉知。家人大惊道:「知道了你去,我打听了来回你
话。」那人竟进到内边,取了些银子带在身边,又同了几个僮仆往县前去了。秋
鸿与蓉娘二人心如刀割,不住的打听。秋鸿紧紧的站在自己后门首,望着回音。

  祇见那家人把手一招,秋鸿忙走去道:「怎么了?」那人说:「相公拜上你
们,不须记念。祇因县官不在,撞着二衙署印,竟禁狱中。已知在你家窗口走出
来的,竟等你家去认了,要坐着强奸罪名审问。想夜深无故入人家,非奸即盗。

  我相公闻知此事,祇要你家一个人竟往本官处投,明说门不曾开,并不失物,
便可释放。」不然前程干系,就是贼名也是难的,说不得图出头日了,罢了不成。

  「家人说完了话,又道:」县门前沸沸洋洋,都说施家女子二十多岁,不与
他个丈夫,以致与许秀才通奸。人人如此说,祇怕便是家投说是贼,人也不信,
怎么好哩。不若你家小姐,原与我相公两下情投意合,原约百年夫妇,当官认了
和奸,求他判为夫妻,倒是因祸致福。何苦如此贼头狗脑,这一番过是人晓得了,
难道还行得这般之事?依我说,倒是十分上计。「祇见里面一个小使,挑了一付
盒儿道:」我送饭与相公,快同你去。「那人竟去了。

  秋鸿把这事一五一十都说与蓉娘知道。蓉娘哭罢想,想罢哭,两眼红肿,又
怕母亲知道几番要去寻死。秋鸿劝蓉娘:「怎么倒要干这短见,反害了许相公。

  如今事已至此,若我家不认,许相公又不得归结,官也要差人来拘人去问。

  那时一发不便,免不过要去承认。第二来迟延着,那官万一取往南京贡院,
做了外帘,把许相公误了他三年不打紧,他闷也闷死了他。」

  蓉娘说:「我已自想过,不去认一发不是了;去认时,教我怎生出头露面。」

  秋鸿说:「小姐,你写了一纸呈状。秋鸿认做小姐,与你救出许相公可好么?」

  蓉娘见说:「若得你肯如此,便是大恩人了。」

  秋鸿说:「事不宜迟,决要在今日做的。我去换了衣服,小姐快写起来。」

  蓉娘取了纸笔,写道:诉为开息事:贱妾施氏,年二十一岁,系本县盐商施
某之女。今年三月,节届清明,终步南园,见桃红似锦,绿柳如丝。鸳鸯效交颈
之欢,蝴蝶舞翩迁之乐。梁间燕子对呢喃,枝上流莺双睍睆。

  嗟叹物兴无穷,遇想青春不再。三七少女,幸逢折桂之郎;二九才郎,尚诵
标梅之句。每想织女,一年一度得相逢;自恨奴身,二十一年无匹配。转桃溪而
登葵苑,穿柳巷以采花衢。偶遇惊心,妾相低问。乃书生托以姓名。见其唇红齿
白,目秀眉青。

  貌果清奇,将来必达。愿托百年,遂成一笑。成亲于牡丹亭下,遮羞于芍药
丛中。

  祈结偕老之欢,反遭难别之叹。祸因今早捉夫送台,身居缧绁何罪。而居父
母官司,罪容分诉。明月尚有盈亏,江河岂无清浊。姜女初配范郎,藉柳杨而作
证。

  韩氏始嫁于佑,凭红叶以为媒。况上古乃有私通,奴氏岂能贞洁。重夫重妇,
当受罪于琴堂;一女一男,难作违条之论。荣辱总在台前,生死并由笔下。乞天
台察其情,恕其罪,若得终身偕老,来生必报深恩。所诉是实。

  秋鸿一看,笑将起来。「何必尽露其情。」蓉娘说:「待我改过便是。」秋
鸿说:「罢了,天已暗矣。」取了竟往后门,上了轿儿,即至县前。恰好官在堂
上,他便走进去。门公入来扯他,便叫「屈情。」二尹见了道:「着他进来。」

  上堂跪下道:「奴有下情,求老爷观看。」二尹接上去一看,笑道:「我那
边犯了奸的妇人,俱要枷号三日,奸夫重责三十板。罚一个十四石稻谷,方免释
放。如今准了你的诉情,这枷罪不免,那奸夫待纳了谷价责他,方可释放。」祇
见那两边人抬了一面轻枷放在面前。秋鸿道:「既蒙老爷怜准,祇合放了丈夫,
回家成婚纔是。怎么反要枷责!」二尹道:「判成夫妇,见你呈儿直诉,这是尽
私;这枷责是尽法,一定要枷。」秋鸿见他不肯,想道:「必是赃官。」便道:
「妇人也愿纳谷赎罪。」二尹听了大喜,但在公堂之上不便即允,道:「也罢,
方纔呈儿词语清新,你今将枷你的光景形容,做一个词儿。做得好时,准你赎罪。」

  秋鸿道:「借纸笔一用。」登时写完,呈上去,看词名《黄莺儿》:妾命木
星临,一人身,两截分。松杉裁剪为圆领,脂难点唇。颈交不成,低头不见弓鞋
影,好羞人。出头露面,难见故乡亲。二尹见了大笑,「好一个松杉裁剪为圆领!

  准你纳谷一十四石。」道:「又还便宜了你。也罢,取纸笔与他,再将此景
做一首上来,放你回家。」秋鸿即写道:花发不能簪,奈无罢梳鬓云,并肩人难
把身相近。

  香腮怎温,樱桃怎亲?

  尽眉儿无计难帮衬,忒新文。风流邑宰,独车宴红裙。二尹看罢大笑道:「
二作俱妙,讨保发放宁家。」秋鸿谢了一声,出门。许家僮仆见了,与他写纸保
状,请押保人去了。秋鸿上轿回家,见了蓉娘,将事一一说了。蓉娘欢喜,祇虑
要保许玄,心下忧闷不题。

  且说许玄家人将秋鸿代小姐、二尹判成夫妇、免枷罚谷、责奸夫三十板情由,
一一说明。许玄说:「既是枷可谷赎,责亦可谷赎。明日动一呈,多罚些银子,
免得打方好。若是打了三十板,性命难存,怎么进场?」家人说:「难!明日早
堂,动一呈看。」祇见外边说:「老爷,府尹来取进帘,明日五鼓便要动身了。」

  许玄听见道:「怎么好,误了事也。三年难得过,如之奈何!无计可施,也
是天命,罢,罢!」

  且说次日起来,那天上乌云四起,忽然倾下一阵雨来,好生大得紧。初似倾
盆,后如泼水,那窗下芭蕉,不管愁人自响;池边宿乌,却教幽梦难成。那些狱
里罪人好生愁闷。有一等见这般大雨,官又不在,且去困他一觉。这些禁子,也
有去赌的,也有睡的,也有下棋的。这许玄好闷,恨不得身生两翅,飞到南京,
又自解自叹。祇见有一个乡下挑粪的人,手中拿一个勺,一步步挑到里边来。许
玄往外一望,那牢门是开的,好生心痒,怎敢胡行。祇见乡下人,将杓儿兜满了
两桶粪,那雨越大了,心下想道:「趁雨挑了走入内去便晴了,且待雨小些出去。」

  便到屋下,除了笠帽,脱了棕衣,放在壁边,便去看下棋。

  自古下棋之人,星初临局,身且忘疲;露晓临场,造昏废食。深山石室,曾
闻樵客烂柯;长夏江村,颇费老妻书纸。这乡下人看一个入神,竟自忘了这担粪。

  许玄见了,心下一想,道:「如此如此」,便去把身上长衣、裙儿拦腰一拴,
脚下鞋袜脱下去,寻一双旧凉鞋穿了。把巾儿除下,藏在袖中。取了棕衣,穿上
笠帽,带在头上。走到粪桶边,寻把扁担挑了两桶,手中拿了木杓,往外挑了便
走。

  那门上见挑粪来,把门大开了,哪个疑他是个犯人。一竟挑出县门,至僻静
处歇下,丢下东西,没命儿一竟跑出了城门。竟搭船到南京应试。且喜身边带得
几两银子,大着胆,竟自去了。

  直至初一日到了南京,竟往贡院前来寻下处。家家歇满无寻处,倒是贡院对
门,躺着一张红纸:内有静室,安歇状元。许玄见了道:「为何此处尚有房室?」

  竟进里面。祇见一个妇人间说:「是谁?」许玄说:「特来借寓的。」妇人
道:「公可姓许么?」许玄道:「奇!为何晓得我的姓?」

  祇见妇人有三十岁的光景,生得淡然幽雅,眉眼媚人。一双脚三寸金莲;两
双手十支新笋。捧了笔砚道:「主母孀居,未便相见。因有梦兆,乞将相公姓名、
籍贯、年龄,一一写得。对时,房金不取,尚有许多事情;如不对,不敢相留。」

  许玄道:「又是梦了,好奇。」展开纸笔写完了,那妇人向袖中取出来一对,
笑道:「是了,是了。」向内叫:「大娘,正是了。」拿了写的一张纸进去。

  这院大娘拿着一看,上写许玄字玄之,扬州府仪真县人,年一十八岁,八月
初五日未时生,看罢大喜,果有是事。即唤巫云:「送茶出去,吃了领先生至后
边一室。」但见书床罗帐,香气袭人,室虽不广,幽雅则有佳境可爱。许玄曰:
「这般妙境,缘何没有人来?」巫云说曰:「今年正月初一日,我主母得其一梦,
道今年秋场时,有一姓许名玄者,方与他歇。尚有些话,容当再禀。主母恐忘了
年庚八字,写起封了七个月矣。并无一个姓许的来,故此不领他看。别人那里晓
得有这间好书房。」祇见外边有人说话响,又来租书房。巫云道:「租去矣。」

  那人说:「租票还存。」巫云方纔扯去了招帖,走进来。

  祇见许玄在那里打开纸包,要借戮子用,巫云送在房里。那许生开一张帐,
自卖卷子、文房四宝,一应进场之物,共要十两银子。把那包银子一称,止得三
两,不上房钱,一些不曾打帐起。长吁短叹的,沉吟呆坐,至于三餐食用,那会
说起,便道:「一时里高兴,逃走了来,端然不得进场,如何是好。身上又无衣
服可当,此间又无亲戚可投,这是路贫方是贫,如之奈何!」

  祇见巫云送一壶酒,几碗嗄饭,齐齐整整摆下。许玄见了道:「不须费心,
连小生在此安歇不成着哩。」巫云道:「为何说此言语?」许玄说:「一时间来
了,少了些盘费,在进退两难之间耳。」巫云将帐上一看,道:「笔墨纱巾及进
场之物,我家都有的,何用去买!」许玄说:「为何你家倒有些对象?」巫云道
:「我家相公在日,姓阮,是个好秀才。娶我主母,做得两年亲便死了。」许玄
说:「为何便死了?」巫云道:「祇因我大娘生得面若芙蓉,腰如杨柳,两眉儿
淡淡春山,双眼儿盈盈秋水,小脚儿足值千金,双手儿真成白玉,我相公见他标
致,上紧了些,故此得了病死了。」许玄道:「原来如此,你大娘多少年纪了?」

  巫云说:「二十有二,今年纔服满的。」道:「相公,请一杯,且请宽心。」

  自进去了。

  许玄见他一说,肚中饥了,道:「不要管他,且吃了再说。」祇见巫云捧了
许多对象,都是用得的。至于色衣青色海青,一应俱有,外有一封银子。道:「
大娘致意,知道相公不从家里来的,盘缠缺少,我家尽有,先送十两银子在此,
与相公收用。」许玄收了道:「在此打搅,已自不安。主人情重至此,何敢当之。

  若得侥幸,报恩不难,倘若不能,有负盛意。祇是一件,你主人为何知我不
从家里来的?」巫云说:「此话也长,一时难告。请收了物件。」巫云又取两个
拜匣与他,一床红绫被儿熏得喷香,把铺陈都打迭完了,将身上下衣又送出几套,
不能尽言。许玄道:「至亲骨肉,亦不能如此用心。」巫云烧了一盘浴汤,放在
盆中道:「相公洗浴。」许玄不安道:「你丈去那里去了?劳你在此伏侍。」巫
云道:「不须提起,专一好赌。四年前盗去主人几十两衣饰,也不顾我,竟逃走
去了。」许玄道:「这个没福的人,见了这般一个妻房,怎生丢得便去了。」巫
云听见说他好处,便不做了声。

  须臾点火进房,又换热酒送来。许玄过意不去,道:「府上小使怎不见一个?」

  道:「上半年有两个,也偷了东西做伙走去。一个使女又被拐去,大娘心上
气,也不去寻他,故此祇我一个,也没甚事做得。」祇听楼上娇滴滴叫上一声道
:「巫云,天晚了,拴好大门。」应了一声,此时许玄所见娇声,想起蓉娘之事
好生烦闷。又想:「我倒来了,不知那牢中众人,怎么结果?」又道:「且自丢
开,完了自家正事再说。」又吃了几杯,打点上床睡觉。巫云收了出来,开门睡
了。

  次日早起,巫云殷勤伏侍,不必尽言。许玄换了一套衣服,取了自己那包银
子,往街坊买了卷子,到应天府中纳了。许玄是初观场的,见了老试士,请教他
场中规则,忙忙的直至初五日。众官在应天府中吃了进点酒,迎到贡院里来。许
玄看了街坊上妇女,两边楼上不知有多少。许玄看得眼花缭乱,道:「果然好一
个京城。」便自回身。正到贡院门首,祇听得人说:「京考来了。」许玄道:「
不知是那两个翰林。」须臾迎来,又不晓得是何人。

  看完了,走进中门。却好外楼走下一个少年妇人,也到中门了。许玄回避不
及,也不免行着一礼,想道:「莫非是主人家?」正待要谢,又想:「或是他亲
戚,来看官的,不可乱谢。」

  那妇人抢前进去了。许玄在后面看了,道:「果是天姿国色,比蓉娘更加十
倍,不知是谁人家有这般美物。」进门见桌上列下酒肴,极其丰盛。

  许玄道:「这是为何?」巫云说:「我大娘特为相公祝寿。」

  许玄想起道:「多感,多感。我也不记得了。」

  遂坐下道:「何须这般破费,你家何人买办?」

  巫云说:「我家有一个短工,挑水劈柴走动卖办,一应是他。不来吃饭,祇
与工银。」

  许玄道:「这等纔便,方纔外边楼上一位女客是谁?」巫云曰:「是大娘。
他出去看迎试官。」许玄道:「失礼了。我正待要谢,又恐不是,故此住口。乞
小娘子为我致谢一声,容当请罪。」吃完酒饭,且睡。

  直至初八,巫云把一应例事,人参、油烛、安息香,进场之物送进。许玄见
了道:「我也谢不得这许多。」都收了。

  三更天,吃了饭,入场去了。初九三更出来。叩门,巫云应声:「来了。」

  巫云取出酒饭,许玄送他时钱三百文,谢一声出门去了。许玄进内便睡,直
至次日午上方起。

  三场已毕,正是中秋,天井设酒相候。许玄洗浴已完,巫云道:「大娘请相
公吃酒。」许玄想:「大娘请,莫非在下边。」穿了衣服出来,果然立在月下。

  许玄深深作揖道:「异乡之人,以骨肉至情相待,图怀难报。」阮氏说:「
承蒙垂顾,奈荆棘非鸾风之栖,百里岂大贤之路。茅庐草舍,不足以承君子之光
也。

  今值中秋佳节,适逢场事已完,特具芹卮,聊申鄙意。」许玄道:「多谢。」

  阮氏陪于下席。许玄酒至数巡,虽见阮氏之艳美,然因他情重,不敢起私。

  问曰:「闻大娘新年有何良梦,顾闻其详。」阮氏曰:「妾夫阮一元,弃世
四年。

  今年元旦,梦先夫云尊府事情,因令祖有妾阮氏,系徽州之女,与家人许吉
通焉,遂窃令祖蓄银若干逃于别府。后来双亡,家事被阮家所得。先夫遂授胎于
阮妾复配之。要知今之阮,即前之许吉也。先夫往秋鸿腹中投胎为君之子,妾身
当为君之小星,家事数千金,尽归于府,此乃偿令祖亡金之报。故有年庚,姓氏
之验。

  今七月中元夜,复梦亡夫云:」足下当为魁元,为因露天奸污二女,不重天
地,连乡科亦不能矣。是君家三代祖宗哀告城隍,止博一科名而已。「初一日五
更,又见亡夫云:「足下今日必至,云常把奸淫污身于三光之下,来往已遭囚狱,
不能释放。又是祖宗哀告,佑得乘便而来。」故所以知足下不从府上而来,想此
事必有,故而言之。」

  许玄听罢,不胜惊道:「原来天地这般不错,想小生之欲念,又恐触天之怒。」

  不敢提起,但加嗟叹而已。阮氏说,「事至此,足下酒后须不乐。然乡科高
捷,行些好事,或者感动上天,端然还你进士,何须如此?」巫云说:「今晚合
卺,不可如此不乐。」许玄见说:「怎好却他好意,」便喜道:「正是,且把闲
事丢开。」便道:「既已事皆前定,我二人是夫妇了,何须客气。」阮氏曰:「
无人为媒。」许玄把杯一举:「岂不闻酒是色媒人。」阮氏笑曰:「送亲也无。」

  许玄曰:「借重嫦娥一送。」阮氏不答。许玄把酒哈一口,送至阮氏口边道
:「吃口和合酒儿。」阮氏也哈一口。许玄遂坐于阮氏身边,搂搂抱抱,不觉两
个情动。

  巫云道:「月色斜了,上楼睡罢。」巫云将灯前走,送二人进房,他自下来
收拾。

  许玄把房中一看,十分华丽,便与他解衣。阮氏将灯一口灭了,那月色照在
椅上。

  许玄笑道:「送亲坐久了。」阮氏笑了一声,双双上床:人于翡翠衾中,轻
试海棠娇态。鸳鸯枕上,漫飘兰桂芳香。情浓任教罗袜之纵横,兴逸那管云鬓之
缭乱。

  带笑徐徐舒腕股,含羞怯怯展腰肢。肺腑情倾,娇声贴耳。香汗沾胸,绞绡
春染红妆。虽教他娇声聒耳,从今快梦想之怀。自是偿姻缘之债。

  是夜,许阮为情欲所迷,五鼓方睡。直至日红照室,犹交颈自若。巫云走响,
二人方纔惊觉,整衣而起,不题。

  且说那日牢中许宅家人送饭,寻觅家主,那里去寻?牢头禁子一齐慌了。乡
下人不见粪桶,各处又寻。门上牢头说:「是了,被他挑桶赚去了。」一齐四下
追赶,那里去寻!止寻粪具之类。许玄自此脱身,却中在榜未。报录闹闹嚷嚷来
到阮家,阮姐打发喜钱,愈加欢喜,又应梦中之兆。是夜备酒相处,恩情美畅,
自不必言矣。滞留两月,进京得试,不期前任知县聘入四川房考,行取进京,又
为会试房考。许玄落在他房,取中榜未进士。

  见他将蓉娘唤秋鸿代诉,父母亲不允匹配一述,知县力为执柯,说他联捷,
何愁不允。说来择日成婚,蓉娘打扮齐整,同拜花烛。秋鸿收入二房,蓉娘问及
出监出城之事,到省寓何主家,许玄将阮娘梦语、备酒赠金、陪席同枕同衾,十
分恩爱,一一说知。蓉娘谢阮不尽,劝生力娶来家,阮娘情愿为三房,以应梦语。

  后来许玄一家做了许多好事,秋鸿生了儿子,下科中了进士。后来妻妾各生
男女,子孙俱遵十戒,都发科甲。果信恶人向善,便可转祸为祥。我劝世上人有
八个字,极简捷,依了他自然发福:众善奉行,诸恶莫作。

  总评:氤氲引梦,体合魂交。金凤神飞,玉鱼澡跃。使百年夫妇一见谐和,
岂非天缘辐凑者乎。致蓝桥惊坠,缧绁几沉,一时计出囹圄,万里鹏程鹗荐。佳
人一梦,得遇双星。虽然天相吉人,果是生成福块。十戒忏悔,黄榜随登。子孙
恰遵,荣昌累世。岂非天意挽回者乎。后人当众善奉行,诸恶莫作,则载福之德
诚厚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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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     第十一回蔡玉奴避雨撞淫僧

  事到头来不自由,水流化谢两休休。

  齐女守符沉巨浪,绿珠仗义坠危楼。

  大美虞姬全节义,却嫌蔡琰事羌酋。

  王嫡背弃千金体,西子倾吴一旦休。

  话说关西一个经纪唤名蔡林,到了二十岁上,方纔娶得妻子,叫名玉奴,年
纪恰正二十岁。生得有七八分容貌,夫妻二人十分眷恋。这玉奴为人柔顺聪明,
故此蔡林得意着他。其年玉奴母亲四十岁,玉奴同丈夫往岳丈家拜寿。丈人王春
留他夫妻二人陪众亲友吃酒。过了两日,蔡林作别岳父母,先自归家,留妻子再
在娘家住几日来便了。

  玉奴道:「你自归家做生意,我过两日自己回来,不须你来接我。」

  蔡林去了。玉奴又在娘家耍了两日,遂别了父母,竟往家取路而回。

  未及行得里余,祇见:狂风急至,骤雨倾来。杏花遍野,正好农忙。水绿平
堤,不妨鱼钧。是吾为政,闲中遣婢梳头,于物无妨,卧里看妻煎药。酒因病禁,
诗为愁吟。黄鹏被泾,双双跳入深枝,白鸳翩跹,一一独宿寒渚。隔林晓梵,稍
欣寺有残僧;比屋晚炊,且喜巷无饥妇。童子支吾以烹茶,道人研朱而点易。书
卷为巢,陆放翁之作记;灯光如月,鲁男子之闭门。漏添海水,滴官漏之长宵;
钟响寒山,到客船而夜半。行人尽避于人家,游客忙投于酒市。

  玉奴见雨来得大,连忙走入一寺中,山门里杌上坐着,心下想道:「欲待转
到娘家又不能,欲待走到夫家,路尚远。又无船只可通,那有车轮到此。」闷得
慌张起来,进退两难,如何是好。初时还指望天晴雨收,不想那雨倾盆一般倒将
下来。那平地水深数尺,教这孤身妇女怎不愁烦。不想,一时天色晚了。玉奴无
计可施,左右一看,见金刚脚下尽好安身,不免悄悄躲在此处,过了今宵,明日
再行。竟自席地而坐下。

  须臾,祇见寺里两个和尚,在伞下拿盏灯笼,走出来闭山门。把山门拴了,
在两边一照,玉奴无处可藏,忙走起来道个万福,道:「妾乃前村蔡林妻子,因
往娘家而回,偶值大雨,进退不能,求借此间权歇一夜。望二位师父方便则个。」

  原来这两个和尚,一个唤名印空,一个唤名觉空,是一对贪花好色的元帅。

  一时间见了一个标致青年的妇人,如得了珍宝,那肯放过了他。那印空便假
意道:「原来是蔡官人的令正,失敬了。那蔡官人常到小寺耍子,与我二人十分
契厚的好友,不知尊嫂在此,多有得罪。如今既得知了,岂有放尊嫂在此安置的
道理?

  况尊嫂毕竟受饥了,求到小房素饭。」玉奴道:「多承二位师父盛意,待归
家与拙夫说知,来奉谢便了,祇求在此权坐,余不必费心。」

  觉空道:「你看这地下又有水进来了。」

  印空道:「少顷,水里如何安身,我好意接尊嫂房中一坐,不必推却了。」

  印空道:「师兄你拿了伞与灯笼,我把娘子抱了进去便了。」言之未已,便
向前一把抱了就走。

  玉奴叫道:「师父,不可如此,成何体面!」他二人那里听着,抱进了个净
室,推门而入。

  已有一个老和尚先与两个妇人在那里顽耍。觉空叫:「师父,如今一家一个,
省得到晚来夺。」老和尚一见,道:「好个青年美貌的人儿,先与我师父拔个头
筹。」那二空那里肯!竟把玉奴擎倒在禅椅上,松他纽扣,退他绣鞋。觉空掀住,
印空挺着小和尚往里一凑,一把抱住就弄。玉奴挣得有气无力,再三求饶,那里
睬他。玉奴无奈,到此地位,动又难动,双眼干忍着含怒,揩着两泪,凭他弄了。

  印空拔了头筹,觉空又上。老和尚上前来争,被觉空一推,跌个四脚朝天。

  半日爬得起来,便叫那两个妇人道:「两个畜生不仁不义,把我推上一跤,
你二人也不来扶我一扶。」一个妇人道:「祇怕跌坏了小和尚。」那一个道:「
一跤跌杀那老秃驴。」三个正在那里调情,不想玉奴被二空弄得淫水淋漓,痴痴
迷迷,半响开口不得。二空放他起来,玉奴穿了衣裙,大哭起来。

  两个妇人上前劝道:「休要愁烦。你既来了,去不得了。」

  玉奴道:「我如今丑已出尽,祇索便了,如何去不得?」

  二空道:「我这佛地上是没边没岸的世

  界,祇有进来的,那里有放你出去个道理,你今日遇了我二人,是前世姻缘,
从今死心塌地跟着我们。你要思想还家,今生料不能了。」

  玉奴道:「今晚已凭二位尊意了,明早千万放奴还家,是师父恩德。」连忙拜
将下去。

  一三个和尚笑将起来道:「今晚且完宿缘,明且再云。」

  忙忙打点酒食,劝他吃。玉奴敢怒而不敢言,祇不肯吃。两个妇人再三劝饮,
没奈何,祇得吃了几杯。两个妇人又道:「奴身俱是好人家儿女,也因撞着这两
个贼光头,被他藏留此处,祇如死了一般。含羞忍耻,过了日子,再休想重逢父
母,再见丈夫面了。」

  玉奴见他们这般一说,也没奈何,想道:「且看后来再说。」

  且说这老和尚名叫无碍,当晚便要与玉奴一睡。觉空印空各人搂了一个进房
去宿,无碍扯了玉奴进房,没法说了,祇得从他完事。后来三对儿,每日夜捉对
儿饮酒指闹儿宿。

  过了几日,那蔡林不见妻子还家,往丈人家接取。见了岳父母道:「玉奴为
何不来见我?」玉春夫妻道:「去已八日矣,怎生反来讨妻子?」蔡林道:「几
时回来!一定是你嫌我小生意的穷人,见女儿有些姿色,多因爱人财礼,别嫁了。」

  玉春骂道:「放屁,多因是你这畜生穷了,把妻子转卖与人去了,反来问我
讨人。」

  丈母道:「你不要打死了我的女儿,反来图赖!」便呼天枪地哭将起来。两
边邻舍听见,一齐来问。说起原故,都道:「果然回来了,想此事毕竟要涉讼了。」

  遂一把扭到县里叫起来。

  太爷听见,叫将进来。王春把女婿情由一诉,太爷未决。王春邻舍上前,一
口儿齐道:「果系面见,回蔡家去的。」蔡林禀道:「小的住的又不是深房儿,
祇得数椽小舍,就是回家。岂无邻舍所知,望老爷发签提唤小人的邻人一问,便
知详细。」知县差人拘蔡家邻舍来问,不移时,四邻皆至。

  太爷问:「你可知蔡林妻子几时回家的?」那四邻道:「蔡林妻子因他丈人
生日,夫妇同往娘家去贺喜。过了几日,见蔡林早晚在家,日间街坊生意。门是
锁的,并不曾见他妻子,已有半月光景门是锁的。」王春道:「老爷,他谋死妻
子,自然卖嘱邻居,故此为他遮掩。」知县道:「也难凭你一面之词。但王春告
的是人命事情,不得不把蔡林下狱,待细访着再审。」登时把蔡林不由分说,竟
扯到牢中去了。

  那两边邻舍与王春一齐在外,不时听审。这蔡林生意人,一日不趁,一日无
食的了。又无亲友送饭,难道在监饿死不成。还幸喜手艺高强,不是结网浼人去
卖,便是打草鞋易米度日,按下不题。

  且说玉奴每日囚于静室,外边声息不闻,欲待寻个自尽,又被两个妇人劝道
:「你既然到此,我你一般的人了。寻死,夫夫父母也不知道有冤难报。且是我
和你在此,也是个缘分,且含忍守着,倘有个出头日子,亦未可知。倘你府上丈
人女婿寻你之时,两下推托,自然涉讼。倘你一死,终无见期,可不夫父二人终
沉狱底,怎得出头!还是依奴言语为上。」

  玉奴听了,两眼流泪道:「多谢二位姐姐劝解,怎生忍辱偷生,便不知这个
甚么寺,有这般狠和尚?」一个妇人道:「奴家姓江,行二,这位是郁大娘,我
是五年前到此烧香,被老和尚唤名无碍,诱人静房,把酒洒于化糕内吃了几条,
便醉将起来,把我放倒床上如此。及至醒来,已被淫污了。几次求归,祇是不容。

  那两个徒弟,面有麻点的,叫名印空,另号明月,就是先奸你的。后边这人
叫做觉空,别号清风。我来时,都有妇人的,到后来病死了一个,便埋在后面竹
园内了。又有二个,也死了,也如此埋。这郁大娘也是来烧香,被明月清风二秃,
推扯进来上了路,便死也不放出去了。这寺名双塔寺,有两房和尚。东房便是这
里,闻西房又是好的,如今说不得了。我们三个儿,且含忍者,或者恶贯满盈,
自有个报应在后。」正说间,祇见二空上前,搂搂抱抱,把三个妇人弄得没法。

  正是:每日贪杯又宿娼,风流和尚岂寻常。

  袈裟常被胭脂染,直裰时闻花粉香。按下不题。

  且说觉空一日,正在殿上闲耍,祇见一个孤身妇人手持香烛,走进山门里来。

  觉空张了一双饿眼,仔细一看,那妇人年纪有三十五六了,一张半老脸儿,
且是俏丽。衣衫雅淡,就如秋水一般清趣之极。举着一双小小脚儿,走进殿上拜
佛烧香点烛。拜了几拜,起来道:「请问师父,闻知后殿有个观音圣像,却在何
处?」

  这一问,搔着觉空痒处,便想道:「领到那边,三个又夺。付之偏僻,这一
个儿也不妨。」忙道:「小娘子,待小僧引导便是。」那田寡妇祇道他是好心,
一步步直入烟花寨。

  进了七层门到一个小房,果有圣像,那田氏深深下拜。觉空回身把七层门都
上了拴,走将进来。田氏道:「多蒙指引,告辞了。」

  觉空道:「小娘子,里边请坐待茶。」

  田氏道:「不敢打搅。」

  觉空说:「施主,到此没有不到小房待茶的理。」

  田氏道:「没甚布施,决不敢扰。」觉空拦住回路,那里肯放。田氏祇得又
走一房,极其精雅。桌上兰桂名香,床上梅花纸帐,祇见觉空笑嘻嘻捧着一个点
心盒儿摆下,又取了一杯香茶,连忙道请。

  田氏道:「我不曾打点香钱奉送,怎好无功受禄。」

  觉空笑道:「大娘子不必太谦,和尚家的茶酒,都是十方施主的,就用些,
也不费僧家的已钞。请问大娘子高姓?」

  田氏道:「奴身姓田,丈夫没了七年了,守着一个儿子,到了十五岁了,指
望他大来做些事业,不想上年又死了。孤身无倚,故来求佛,赐一个好结果儿。」

  觉空笑道:「看大娘子这般

  美貌,怕没有人求娶你!」

  田氏不答,不期吃了几条化糕下去,那热茶在肚里发作起来,就是吃醉了的
一般,立脚不住,头晕起来,道:「师父,为何头晕眼花起来?」

  觉空道:「想是大娘子起得早了些,此是无人到来所在,便在小床一睡如何?」

  田氏想了道:「中了秃子计了。」然而要走,身子跌将倒来,坐立不住,祇
得在桌上靠直。那秃贼把他抱了放在床上。田氏要挣,被酒力所困,那里遮护得
来!祇得半推半就儿,顺他做作。那秃贼解开衣扣,褪下小衣,露出一身白肉,
喜杀了贼秃,他便恣意儿干将起来:怨鹤离鸾,狗秃漯鱼,渴凤妖娆。初起半推
半就,渐渐越凑越骚。

  初然花心蜂采,后来雨应枯苗。上下的光头齐动,东西的两奶频播。白腿架
僧肩,竟似瓜边两藕,光头擂主乳运如蒲撞双飘。问一声大娘子这般可好,答一
声好师父手段直高。大娘子不耐烦,云停雨住。小贼秃正畅美,莫要乔妆。弄得
落红满地无人扫,祇怕深夜柴门带月敲。

  那田氏把酒都弄醒了,道:「师父,我多年不曾如此,今日遇着你这般有趣,
怪不得妇人家要想和尚。你可到我家常来走走。」

  觉空事完,放起田氏道:「你既孤身,何须回去?住在此处,可日夜与你如
此,又何须担惊害怕。到你家来,倘然被人看出,两下羞脸难藏,如何了?」

  田氏道:「僧房无内外,倘被人知,这也是一般。」

  觉空道:「我另有外房。这间卧房是极静的幽室,人足迹不到的所在,谁人
知道!」

  田氏道:「如此也使得。待我家去,取了必用之物到此,方可盘桓几时。」

  觉空间道:「是甚么必用之物?」田氏道:「梳妆之具,必不可无。」觉空
开了箱子,取出几付镜子、花粉、衣服、悉是妇人必需之物,又掇出一个净桶道
:「要嫁女儿,也有在此。」

  田氏见了一笑,把和尚照头一扇子道:「看你这般用心,是个久惯偷妇人贼
秃。」

  觉空笑道:「大娘子也是个惯养汉婆娘。」

  田氏道:「胡说。」

  觉空道:「既不惯,为何方纔将扇子打和尚。」

  两个调情得趣,到午上列下酒肴二人对吃,搂抱亲嘴,高了兴便干。觉空祇
守了田氏,竟不去争那三个妇人了。印空知他另有一个,也不来想,他把三个轮
流奸宿一夜。

  蔡玉奴陪无碍歇。玉奴因思家心切,祇是一味小心承顺,以求放归,再不敢
一毫倔强,以忤僧意。这无碍见他如此,常起放他之心,然恐事露,在敢而不敢
之间。到上床之际,又苦苦向无碍流泪。无碍说:「不是出家人心肠更毒,恐一
放你时,倘然你说出原因,我们都是死了。」玉奴道:「若师父肯放奴家,我祇
说被人拐到他方,逃走还家的。若说出师父之事,奴当肉在床、骨在地以报师父。」

  无碍见他立誓真切,道:「放便放你,今夜把我弄个快活的,我做主放你。」

  玉奴喜道:「我一身淫污已久,凭师父所为便了。」无碍道:「你跨上我身,
我仰趴着,你弄得我的来,见你之意。」玉奴就上身跨了,凑着花心研弄,套进
套出,故意放出娇声,引得老和尚十分兴动,不觉泄了。玉奴扒下来道:「如何?」

  无碍道:「果是有趣。」到五更,还要这般一次儿送行。玉奴道:「当得。」

  玉奴倒搂了无碍,沉沉睡了。一到五更,玉奴恐他有变,把无碍推醒,又弄
将起来。

  无碍道:「看你这般光景,果然要去了。」玉奴道:「祇求师父救命。」须
臾事完,玉奴抽身,穿了衣服,取了梳具。梳洗完了,叫起了无碍。无碍一时推
悔不得,道:「罢,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祇是从有到此的,决无生还之理,万
万不可泄漏。」玉奴忙拜下去:「蒙师父释放,岂敢有负盟言。」无碍便悄悄儿
领玉奴,一层层的到了山门,开得一扇儿道:「你好好去罢。」玉奴认得前路,
竟奔夫家。这无碍重新闭上山门,一路儿重重关上,再不把玉奴在他们面前说起。

  且说玉奴走得到家,天已微亮。把门一看,见是锁的。却好一个贴邻,起早
往县前公干,见了玉奴,吃了一惊道:「蔡娘子,你在何处?害丈夫坐在监里。」

  这王奴见说丈夫在监里,扑漱漱地掉下泪来道:「奴今要见丈夫,不知往那
一条路去。」那邻居道:「我今正要往县前,可同我去。」二人取路而行。一路
上,将二空之事,一一说了。

  不觉已到县前,领他到了牢中,蔡林见了妻子,吃了一惊道:「你在那里?

  害我到此地位。」玉奴将所事一一说了一遍,满狱通恨那二空。登时禁子上
堂禀知,取出蔡林夫妻一问,这玉奴将前项事一一诉明。县公大怒道:「他寺中
共有几房?」玉奴云:「闻有东西二房,西房是好的,实不知详细。」知县把二
人带起,唤打轿,竟往双塔寺而来。寺里呜钟迎接,知县竟到东房,分付把房头
细搜。

  公人一齐打进,一层层打得个透彻,拿出三个妇人、三个和尚、两个道人、
三个行者。道:「内中都搜到,并无人了。」知县又着人到竹园内,掘出两个妇
人尸首来。县公又到西房,叫搜,祇见几个青年读书的秀才,俱是便服,道:「
老父母,东房淫污不堪,久恨于心,今蒙洞烛,神人共喜。」这西房门生们在此
攻看书史,实是清净法门。门生向时有感,有俚言八句为证:东房每夜拥红妆,
西舍终宵上冷床。

  左首不闻钟盘响,西厢时打木鱼忙。

  东厨酒内腥膻气,此地花灯馥郁香。

  一座山门分彼此,西边坐也善金刚。县公看罢道:「诸兄见教,也罢。」

  忙把左右唤转回衙,竟上公堂,道:「郁氏,他怎生骗你到他房内?」郁氏
道:「老爷,妇人到寺烧香,被明月清风二秃蛮推紧扯,到他内房强奸了,再也
不放出来了。」玉奴恐江氏说出无碍情由,便道:「老爷不须细问,都是二秃行
为,与这老和尚一些无干。妇人若不是老僧怜放,就死在寺中也无人知道。」江
氏会意道:「老爷,就是埋尸也是印空觉空二人。」县公问明道:「把无碍释放
还俗。把两个妇人尸首着地方买棺收殓。江氏、郁氏、田氏,俱发宁家。道人、
行者各归原籍。把东房产业着西房管下,出银一百两助修城池。发放蔡林夫妻到
岳丈家,说明此事,以完结案。把二空各责四十板定了斩罪下狱,以待部文。」

  取决判曰:得双塔寺僧觉空、印空,色中饿鬼,寺里淫狐。见红粉以垂涎,
睹红颜而咽吐。假致诚而邀入内,真实意而结同心。教祖沙门,本是登岸和尚;
娇藏金屋,改为人幕观音。抽玉笋合堂,禅床竟做阳台之梦;托金莲舒情,绣塌
混为巫楚之场。鹤入风巢,始合关雎之好;蛇游龙窟,岂无云雨之私。明月岂无
心,照孀闺而寡居不寡;清风原有意,入朱户而孤女不孤。并其居,碎其躯,方
足以尽其恨;食其心,焚其肉,犹不足以尽其辜。双塔果然一塌,两房并做一房。

  妇女从此不许入寺烧香。丈夫纵容,拿来一一并治罪。

  判讫,秋后市曹取决。那几家受他累的,把他尸首万千碎剐,把他光头登时
打得稀烂。正是:祇道伽蓝能护法,谁知天算怎生逃。自古不秃不毒,不毒不秃,
惟其头秃,一发淫毒。可笑四民,偏不近俗,呼秃为师,愚俗反目,吾不知其意
云何。

  总评:天下事,人做不出的,是和尚做出。人不敢为的,是和尚敢为。最毒
最狠的,无如和尚。今缙绅富豪刻剥小民,大斗小称,心满意足。指望礼佛,将
来普施和尚。殊不知穷和尚虽要肆毒,力量不加,或做不来,惟得了施主钱财,
则饱暖思淫欲矣。又不知奸淫杀身之事,大都从烧香普施内起祸,然则普施二字,
不是求福,是种祸之根。最好笑当世缙绅,所读何书,尚不知异端二字儿,今白
莲、无为、天主等教是乱天下之祸根也,戒之,戒之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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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第十二回汪监生贪财娶寡妇

  富贵从来不自由,何须妄想苦贪求。

  庸愚痴蠢朝朝乐,伶俐聪明日日忧。

  彭祖年高终是死,石崇豪富不长留。

  人生万事皆前定,勉强图谋岂到头。

  话说嘉兴府秀水县,有一个监生姓汪名尚文,又号云生,年长三十岁了。他
父亲汪礼是个财主,原住徽州,因到嘉兴开当,遂居秀水。那汪礼有了钱财便思
礼貌,千方百计要与儿子图个秀才。争奈云生学问无成,府县中使些银子,开了
公折便已存案,一上道考便扫兴了。故此汪礼便与他克买附学名色,到南京监里
纳了监生,倒也与秀才们不相上下。

  就往南京坐监。不期这年五月间,时疫相染,这汪礼夫妻并云生妻子,一齐
病起,三人相继而亡。家人们一面治棺入殓,一面飞也报到南京。云生得知这个
消息,大哭起来,登时出了丁忧文书,即日起身赶到家中,抚棺痛哭。遂有诗曰
:哭罢爹来哭罢娘,妻儿哭得更悲伤。

  其间孝顺和恩爱,都在哀中见肚肠。

  此时便开丧追荐,一应丧仪已毕,出棺安葬。凡事皆完,归家料理,把当中
盘过。停了当业,祇听取赎。

  云生为人不比汪礼,是个酸涩吝啬之人,故此银子祇放进不放出,俗语叫名
挟杀鸡,放放恐飞了去。这般为人岂能受享,那家人们一日祇给白米六合,丫鬟
小使祇给半升。如此克减,那食用之间,一发不须讲起。有人背后写了四句诗儿,
粘在他的大门上,云:终朝不乐眉常皱,忍饥攒得家赀厚。

  锱铢舍命与人争,人算通时天不凑。

  云生见了,大笑起来,也写四句贴在门上,道:生平不肯嫌铜臭,通宵算计
牙关斗。

  杨子江潮翻酒浆,心中祇是嫌不勾。

  言后,人人晓得他是个涩鬼,遂取一个浑名「皮抓篱」。言其水筲不漏之意。

  这云生一发臭吝起来。恰好一日坐在家中,此时光景,那天起一阵狂风,乌
云四合,登时下起雨来:但见云生东北,雾起东南。农人罢其耕作,旅人滞其行
装。

  萎妻芳草,思楚国之王孙;淡谈清风,望汉臬之神女。盖已预惊蚕病,何言
特为花愁。而已足不见园推,案久无招饮帖。心忘探节,闭门听断插天歌。焚云
香而辟湿,烧苍术而收温。懒惰称意,行客怀愁,闭门且读闲书,安忱恍如春梦。

  这雨直落到傍晚,越觉大了。云生见天晚雨大,自己同了两个家人出来闭门。

  祇见门楼下歇着一乘女轿,中间坐一个穿白的妇人又见一个后生带顶巾儿,
也穿素服。又有两个家人,扛着一架食罗。那后生见了云生出来,知是主人,连
忙上前施礼道:「祇因避雨搅扰尊府,实为罪甚。」

  云生答曰:「不知尊驾在此,有失迎候,里边请坐纔是。不知足下,尊姓大
名。」

  那人道:「小弟姓王名乔,轿里边的是舍妹。因舍妹夫华子青不幸过世,今
日正是三周年,与舍妹同往坟上祭奠,不想回来遇了这般大雨,一时间路远又去
不得。如今正待拿了三百文钱去寻一时空屋,借歇一夜,明早便行。不知尊府可
有这样一间空房儿么?」

  云生想道:「有三百文钱便留他歇一夜,落得趁他的。祇恐他这几个人要酒
饭吃起来,倒不好了。」便道:「就有空屋,晚间炊煮未便。」

  王乔便道:「食罗内酒饭都有,祇要借间空所便是,明日黎明就行。」

  云生道:「这般大雨,不便出门去寻,若不弃草舍,不若权宿一宵如何?」

  王乔忙道:「若得如此,实为阴德了。」忙取了三百文钱,送与云生。

  云生说:「岂有此理,兄倒俗了,决不肯受。」

  王乔说:「若尊处不收,小弟亦不敢相扰府上也。」

  云生见他如此说,便道:「既如此,权收在此。」吩咐快抬了大娘子,到后
厅上坐。

  云生同王乔到后厅,重新施礼。轿儿里走一个娇滴滴青年美色妇人,上前施
了一礼。云生回揖,连忙把眼看他:一双小脚穿着一双白绫鞋儿,真如小小一辨
玉兰花儿,心下十分爱极。又把脸儿一看,生得:芙蓉为面柳为腰,两眼秋波分
外娇。

  云裳轻笼身素缟,白衣大士降云宵。

  那随来的家人,连忙食罗中取出一对大灯烛,着汪管家点在堂前,摆下两付
酒盒,男左女右,请云生坐了。云生假意不上,王乔一把扯定不放。云生坐在下
边,与王乔对饮,这王氏自己吃了几盏,将酒肴散与家人轿夫去了。云生见王氏
吃完,忙吩咐打点被褥,在西边侧房与王氏歇了。

  这王乔与云生答话儿吃着,云生问道:「令妹丈在日作何事业?」

  玉乔道:「说起也话长,先妹夫在日是个快活人,祇因他父亲在日,挣下万
顷田园与他,不期五年之间,他父母都亡了,并无枝叶。先妹夫想起家缘,年将
三十尚无子嗣,又无宗枝承立,倘然无了后代,这家缘丢与何人!祇为儿女心急
,把这性命来弄杀了。如今祇丢下舍妹,今年纔得二十五岁,怎生守得到老,即
使到老,这家私又无人承召,故此今朝去祭奠了先妹夫,以后,要寻一个有造化
的丈夫,送他这个天大家缘。」

  云生听了这几句话,就是蚂蚁攒了他心一般,登时痒将起来道:「谁人做主
嫁他?要用多少财礼?」

  王乔道:「财礼谁人受他的,也没人作主儿。

  是小弟倒要随舍妹去的。这些田地产业,从先妹夫去世,都是小弟收管,那
人上拖欠,也须小弟催征。故此小弟也要同去。」云生笑道:「小弟失偶,尚未
续弦。

  若是不嫌,求兄作伐如何?」

  王乔道:「原来未有令正,祇是舍妹貌丑,恐没福消受府上这般受享,若果
不弃,小弟应承是了,不须一毫费心。祇要择个日辰,小弟送来便了。」

  云生道:「承兄金诺,不知令妹心下如何。」

  王乔说:「放心,都在小弟身上便是。」

  云生大喜,倒把酒儿劝着王乔,吃到三更方纔两下安歇,各人俱睡了不题。

  到了次日,王乔借出妆具,男女各各穿戴完了。正等作谢起身,祇见云生连
忙出来施礼留坐。王氏不肯坐,作谢上轿竟行。云生见王氏去了,道:「王兄,
亲事敢是不妥么?」

  王乔道:「正是妥了,不好在此坐得,祇求个吉日,小生自来。」

  云生曰:「日子已拣了,祇是待慢,怎好又唐突。」

  王乔道:「兄倒不消如此,既是爱亲做亲,不须谦逊,吩咐那一日是了。」

  云生说:「三月十五是个阴阳不将,黄道吉日,还是到何处迎亲?」

  王乔道:「往水路来,祇在水西门外也,不多几步了,待小弟先来通问便了。」

  云生扯往留吃早饭。王乔道:「舍妹等久了,后来正要在府上打扰,何必拘
拘如此。」云生假脱手儿收了,送出大门。

  那两个家人抬了食篮,随着去了。

  云生进到内房,想了一会:「好造化,一个铜钱也不破费,反得了三百文又
吃了他半夜酒,又送个花枝儿一般的美人,还有偌大家缘,实是难得。想我命中
该是这般,那富贵便逼人来了。

  看看已是三月十五日,云生想道:「今已及期,祇是那王兄又不见,又不知
他家住在何处。那日失算了,着一个人随他去认了住场,方有下落。如今若是不
来,祇好空欢喜一番。心下闷闷不乐,走进走出,心中不安。直待午后,祇见王
乔穿了新衣,走入门来。云生见了,就是见了宝一般,慌忙走下阶来,拱到堂上。

  相见坐下。

  云生道:「小弟正在这里自悔,前番不曾着一小使送到府上,今日欲去相请,
无由而来,重蒙再降,使小弟不安之甚。」王乔道:「船住水西门了,不知是那
一个时辰。」云生道:「日没酉时,是金匮黄道。」实时吩咐手下,打点迎婚之
事。心想诸凡要省事,到其间未免要用银子,不怕你肉割了,一时间,时辰已到,
把新娘抬至堂上。下轿拜了天地神祗,化了纸马,揭去扇巾中,露出那花容月貌,
愈加比前番娇媚了几分:品貌婷婷裳似云,翠眉淡淡点朱唇。

  一双俊眼含娇媚,三寸细莲半捻春。云生见了,魂飞天外。须臾抬进八个皮
箱,十分沉重,排在房中。云生算计,并不请着亲邻,祇与王乔两夫妻合着一桌
酒,就在房中坐饮。吃到二更,王乔辞了下楼去,送在书房中宿下。新郎新妇,
未免解衣就枕:祇见二人虽旧,两下重新。一个驾鹤乘鸾,一个攀龙附凤。一时
间,巫雨会襄王;片刻问,彩云迷是虫。金莲高驾水津津,不怕溢蓝桥;玉笋轻
抽,火急急,那愁烧袄庙。口对口,舌尖儿不约而来;腿夹腿,那话儿推来又去。

  久已离变,今夜不能罢手;向成渴凤,何时方得能丢。虽然交浅,实是情深。

  直至五更方纔着枕。次日梳洗已毕,王氏将八箱之匙,齐开与云生逐件件看
过。衣服首饰,金宝珠王,满满八箱。又将田地原契,一并与云生收下。云生心
暗欢喜,也将前妻箱钥交付王氏,并自己积下三千余两亦交付妻子收下。有此夫
妻二人,如鱼似水,步步不离,好生恩爱,正是:守已不求过分福,安居惟乐自
然春。这王氏嫁到汪家,将五十日,恰遇端午佳节。

  汪云生祇是家常淡饭,并不设酒做节。王氏祇暗地一笑,便道:「闻知烟雨
楼上,看龙船极是美观,我心中要去看一看,你可肯么?」

  云生想道:「去看未免又要破费几钱船钱,」

  祇因心爱了,他吝啬不得,道:「使得。」实时吃了午饭,夫妻二人上船去
看。吩咐王大舅照管家下。王氏将匙钥都付与王乔收了,一船直至烟雨楼前。

  上岸登楼一望,但闻金鼓之声,震惊数里:梅天歇雨,萱草舒花。画鼓当湖,
相学鱼龙之戏。彩舟竞渡,咸施爵马之仪。旗影如云,浪花似雪。上下祠前,戏
纸去来。湖上讴歌,于是罢市。出观皆为佩兰宝艾,登舟远泛,无非迭翠偎红。
桅子榴花,并倌同心之结;香囊罗扇,相遗长命之丝。短笛横吹,相传吊古。青
娥皓齿,略不避人。

  分曹得胜,识为西舍郎君;隔叶闻声,知是东邻女伴。杏子之衫,污洒藕丝。

  作揽望船,检点繁华,午日欢于上巳。殷勤寄省,昔年同是阿谁。而树里楼
台,列户皆悬蒲艾。堤边罗绮,无心更去秋千。待月愿迟,听歌恨短。及时行乐,
故从俗子。当多睹貌相欢,盖忘情者或寡。已乃逸兴渐闲,纤讴并起。将归绣榻
之中,却望银塘之上。草烟罢绿,莲粉坠红。驴背倒骑,白酒已熏游客;渡头上
火,黄昏尽送归人。载还十里香风,闲却一钩新月。于时龙归沧海,船泊清河。

  可惜明朝,又是初六。云生看罢,与王氏下楼上缆。摇到家来,已是黄昏时
候。

  王乔早已接着进了中堂,完了一日之事不题。

  不觉光阴似箭,看看过了中秋,又是重阳节过,十月来临。云生与王大舅云
:「目今将收晚稻时间了,明日烦劳尊舅,往租户家一行,先收早米也好。」王
乔云:「我已计议定了,祇在早晚同妹丈一行方好。」云生道:「使得。」王乔
晚上与妹子说明此事。

  次日,王乔道:「妹丈,他日且慢去,待小弟先去一看,若是时候,方可同
去。不然何苦跋涉一番。」

  云生说:「有理。」

  王乔去了一日方回道:「明日同妹夫且去。已是将次了,遂连晚雇下一只小船
,明早同行便了。」次早,王氏早早抽身做了早饭,与丈夫哥子吃了,下船一路往
海盐而行。船至曹王庙,王乔道:「住了船。」与云生说:「妹丈,你且在船中略
坐一坐,等我先去一看,我来按你同去便了。」

  云生说:「大舅你先去,我就来便是。」

  王乔去了,云生上岸闲行,步到曹王庙前,祇见台上演戏。云生近前一看,
演的是《四大痴传奇》,正好卢至员外与妻子唱那《懒画眉》,道:几时得奇珍
异宝万斯箱,金玉煌煌映画堂。珍珠珊若垣垣墙,夜明珠百斛如拳样,七尺珊瑚
一万双,一怎能够巴清寡妇守中房,倚顿陶朱贩四方。

  乌孙阿保收牛羊,石崇王恺开银当,刁民豪奴千万行。那虞至妻子冻馁难当,
唱与卢至听道:我笑你蝇头场上履冰霜,马足尘中晓夜忙。你一生衣食两周张,
妻儿老少遭魔障,那里有金脚银棺葬北廊。

  那卢至回唱与妻子听道:一生钱癖在膏盲,阿堵须教达卧床。便秤柴数米有
何妨,那饥寒小事何足讲,可不道,惜粪如金家始昌。却好里边孩子饥得哭起来,
那妻子听见道:员外听见么?

  那嗷嗷黄口乱饥肠,你百万陈陈贮别仓,便分升斗活儿娘,也是你前生欠下
妻孽帐,今世须当剜肉偿。

  卢至回唱道:我岂是看财童子守钱郎,祇是来路艰难不可忘。从来财命两相
当,既然入手宁轻放,有日须思没日粮。

  云生看得大眼直。看完了,天色已黑。回到船中,问家人:「王大舅曾回来
么?」家人道:「竟不见来。如今天色已晚了,还是怎的?」云生道:「自然住
在此处等他。」一面收拾些晚饭吃了,就睡在船中。

  大早起来,还不见到。家人说:「大舅还不见来,船中柴米也无,怎生是好?」

  云生想道:「此时不来,不知是何意思,欲待要等,奈无柴米在船,不若且
回去再取。」登时把船摇转,回到家中。走进里边,祇见女使们报道:「大娘今
早不见在房里,往四处相寻,后门都开了,不知往那里去了。」云生吃了一惊,
忙上楼来。一看箱笼全无,搬一个尽情绝义,并无一物存留。

  云生道:「不好了,不好了,中了计也。」双脚一跌,扑漱漱掉下泪来道:
「容易挣得这个家私,一旦付之无有,实好苦也。」家人背地皆说:「日常间半
文不使,如今被妇人骗去,真真可恼。」正方祇见射上一张字纸,上写道:忆昔
清明遇雨,遂尔逢君,幸结三生,永谐百岁,夫唱妇随之念宁无,时序关心,午
节欣逢吝治。一卮浊酒,半文不费,竟图万顷良田。弃妻虽有七出之条,背夫岂
无三尺之法。借宿一宵,奉钱三百。身赔七百,也得千金。妾为媚色绿珠,君实
谋财强盗。罪系一般,法分轻重。妾学西子邀游,君似亡羊于歧路。想君此际宁
无泪寒!再休想钱过北斗,恐番成身葬南山。劝君耐烦,幸无叹息,祇有香饵钧
鱼,那见无饵钓鳖。大胆打番芝麻,再莫糖饼刮削。

  云生看罢,自悔道:「原来我惜了钱财,逢时过节,竟不说起。若得依先还
我家私,我便朝朝夜夜元宵,我也情愿了。」那街坊上人,大为痛快,又做一支
挂枝儿唱着:皮抓篱水筲汲得漏,进一文积一文。着甚来由,家私积得真丰厚。

  犹自贪心重,惹得个女风流,指望他万顷田园也,反弄得空双手。

  总评:自古道得便宜处失便宜,又道贪字是个贫字。云生吝啬成家,实为色
欲所迷,终为艳妇所诱,番成苦梦,堪动一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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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第十三回两房妻暗中双错认

  风景从来说古杭,青山绿水足徜徉。

  烹羹烩玉年年脆,芦桔含花处处香。

  教妓楼高春艳冶,梦儿亭古月苍茫。

  画船载得春归去,烂醉佳人锦瑟傍。

  且说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有两个土财主。一个姓朱名子贵,号芳卿,年长二十
八岁,正妻早故,祇有一妾,乃扬州人,唤名喻巧儿。年方二十二岁,生得天姿
国色,绝世无双;一个姓龙名天定,号天生。年长二十六岁,妻亦亡过。因往南
京嫖着一个姊妹,名唤玉香,年方二十二岁,乃苏州人,那姿色不须说起,十二
分的了。他两家住在浙江驿前冲繁之所,贴邻而居。他二人俱是半文半俗土财主,
或巾或帽假斯文。

  朱子贵又爱小朋友,相与了一个标致小官,唤名张扬,年方一十七岁,生得
似妇人一般,令人可爱,日逐间接了龙天生,三人做一块儿吃酒闲耍,捉空儿便
做些风月事儿。龙天生也爱他貌美,几番要与他如此,因朱芳卿管紧了,不得到
手。就要如此,也不难事,祇因两家内不放松,故此倒也算做一桩难事。

  闲话不题。且说西湖内新造一所放生池,周围数里有两层陂岸,中间起建一
所放生池,甚是齐整,可与湖心寺并美。故此艳女八方丛集,游人四顾增辉,年
年四月初八乃佛浴之日,满城士民皆买一切水族,放于池中,比往日不同。张扬
得知,与芳卿道:「明日四月初八,那西湖放生有趣,何不明早唤船,湖上一游!」

  芳卿道:「使得。」忙唤小使往涌金门叫船,撑到长桥住候。龙天生得知这
个消息道:「我也出些分资,同去耍耍。」玉香知道说与丈夫:「我有五两银子,
买些螺蛳之类同去一游。」天生道:「须接朱二娘同去方好。」玉香走到后园里,
叩着角门,祇见一个女使开门。

  巧儿闻知龙二娘到,连忙走来迎接。玉香说其原故。巧儿笑道:「承二娘携
带,同去走走。奴家也买些水族,同做些好事,不枉一番胜事。」便留玉香吃了
午饭,须臾别去。巧儿与丈夫说龙二娘约他之意,大家同去一游。芳卿道:「使
得。」未免隔夜整办酒肴。

  次日唤下轿夫,一竟抬到长安,下了湖船。各人相见,巧儿与玉香坐下一桌,
他三个男人坐在下边一桌,把船撑到放生池边,都往寺里一看,果是胜会。莲池
大师有云:人人爱命,物物贪生。杀彼躯充己口腹,心何忍焉。夫灵蠢者,性身
命岂灵蠢之殊;爱憎者,性生死原爱僧之本。是以闻哀呜而不食其肉,见觳觫则
易之以举,凡具有生,莫不均感。于是择四月八日之会,留千鳞万羽之恩。个个
开笼,放雪衣而归去;人人发筒,从赤尾以将来。全生起于一念,恻怛由于天然。

  脱残生于鼎镬苏物类于刀锋。梵咀之声,腾于岩谷。香花之气,蔽于林泉。

  神鬼共所钦闻,贤愚齐加赞叹。而放无常期,舍无定处。车停松柏,载将连
远谈禅;舟散苑蒲,乐比坡仙会客。途中肯行方便,舟中尚乏余粮。况费用不过
常食,解脱实用欢欣。在天在地,咸得遂其生成,随喜随缘,畴敢资其利益。变
渔猎必争之所,为飞潜不死之乡。檀越存心,咸期普津梁之会;家居作业,聊当
远庖厨之冤。又一联附后:茹素亦茹荤,凭我山笼野味。

  不杀亦不放,任他海阔天高。那来来往往,男男女女,络绎不绝,如行山阴
道:中,使人应接不暇。五人遂尔登舟,竟至湖心亭住着。上岸登楼,果是畅心
悦目。朱芳卿看了玉香,频频偷眼;龙天生见了巧儿,步步留情。两个妇人暗暗
领意。适见红日将西,急忙反棹,早到原所,轿夫早候。依先取路而归。自此两
家内人相好,你去我来,各不避忌。

  祇因龙天生每每要与张扬结好,朱芳卿亦知其意。一夜,张扬宿于芳卿书馆,
与玉卿勾当。芳卿说起玉香标致,爱慕之极,不能够如此。张扬说:「这事不难,
自古道:舍得自己,赢得他人。包你上手便了。」

  芳卿道:「终不然把己之妾换他不成。」

  张扬笑道:「龙天生每每要我和他如此,我因为了你,不好又和他上手。这
事祇须在我身上,便好图之。」

  芳卿道:「你不可视为儿戏,他妇人家不比你,倘若不肯,喊叫起来,体面
不像了。」

  张扬道:「自古色胆大如天。这般芥菜子儿大的胆,缘何干得大事。」

  芳卿说:「怎生在你身上便好图谋。」

  张扬笑道:「他管门的老李,是聋且盲的。此事你可先闪在龙家门首,待我
叩门叫出天生,祇说你往某处吃酒,夜间不回了。我倒和他到你房中歇下。你见
我进来了,你竟做天生,直进内房。房中没有灯火更好。有灯火祇须将口吹灭,
竟进被中。那玉香难道说你别人不成。你切莫做声,竟到手上,慢慢说也未迟。」

  芳卿笑道:「好计,好计!恐有差池,认出怎好?」

  张扬道:「认出怕他怎的,他无非是个妓女,倒也不放你在心上,又不是贞
节的妇女。就是认出,他一发快活了。」

  芳卿道:「这样我今晚倒要在巧儿面前说谎,祇说和你在书房歇了。」张扬
说:「这也做我不着了。」

  计议端正,芳卿除巾脱服。等到黄昏时候,同张扬到龙家大门上叩了几下。

  老李问是何人,张扬道:「是我,要见你主人。」老李道:「大爷睡了。」

  张扬道:「有要紧的说儿见他,你进去说便了。」老李开了大门,进去一会
说道:「来了。」芳卿闪在边,天生出来,见了张扬。张扬扯到前边,附耳说了,
天生欢喜之极。张扬道:「你可悄悄的竟进书房叫我。老李栓门便了。」天生进
了朱家大门,张扬推了芳卿进龙家,叫老李关上大门。老李应了一声,把门闭上。

  芳卿一竟走到后轩,见一个女使持灯出来照着。芳卿把袖口掩住下边口脸,
竟住内走。见房中也有一灯,把眼一看,床帐分明,连忙把灯灭了,闭上房门去
睡。玉香道:「我祇说那小东西,叫你出去干那讨勾当,缘何倒肯进来了。」

  芳卿冷笑一声,便一把搂住去做那买卖。玉香那里知道是朱子贵,连忙分散金
莲,轻偎玉体,在芳卿喜出望外,更加几倍工夫。在玉香见他不与张扬如此,却
来和他留连,分外添许多娇意。

  果是两情欢畅,须臾雨散云收,沉沉而睡,直至五鼓,重上阳台。将及微光,
芳卿抽身而起。玉香道:「天早,还好睡哩。」

  芳卿低道:「有事便来。」

  竟出了门,一路开门出去。到了街上,见自己大门还是闭的,倒走了开去。
须臾开门,那天生也恐芳卿回来撞见,赶早的出了朱家,竟往家中去了。芳卿走
进书房,见了张扬,各道夜来之事,二人暗暗欢喜。

  且说龙天生恐玉香问及,不好回话,竟到书房梳洗。玉香见了天生,并无一
言,天生大喜。此后常常暗渡陈仓,竟个知情。

  后来天生倒与张扬情厚,三回五次在张扬面上说巧儿标致,怎生得个法儿睡
得一夜,便死甘心。张扬笑了一笑,暗地想了一会道:「不难,如今芳卿常往外
边去歇,竟不归家。祇须待他出门,你竟假做芳卿,竟进内房去睡。二娘问你怎
生进来了,你祇说和我言语起来,决无疑事。」天生大喜。

  次日,待等得芳卿出门,天生捱入书房。张扬道:「事不宜迟,好进去了。

  倘然停灯,必须吹灭方可上床。」天生道:「倘巧娘认出,叫将起来,如何?」

  张扬笑道:「也是个不即溜的东西,你一时进去,他怎生知你是龙天生,就
是做出来,不过是朋友的妾,也无甚大事。祇管放心进去。」

  天生依了张扬之言,大了胆直至里边。见了佛前灯火,依路悄悄而入。到了
内房灯尚未灭,忙闭房门,吹灭脱衣,巧儿说:「今夜恭喜,为何撇了心爱的人,
倒肯房里来睡?」

  天生假

  笑一声,一把搂住,便去亲嘴。巧儿啐住舌尖,两个云雨起来。但见:深抽
浅送,轻叫低声,说不尽万般亲爱,描不出一段恩情。写意儿,伸伸缩缩;真爱
惜,款款轻轻。一个柳腰乱摆,一个简掘齐根。一个水流不住,一个火发难停。
祇有人间如此景,纔求仙笔画难成。两个人完了事,双双搂住睡了。直至鸡呜,
重赴巫山之约。

  须臾天亮,天生抽身穿衣竟出,会了张扬,悉言其事。竟回家去了。张扬心
下想道:「这两个妇人,都错认了丈夫,就是做出来,不过是兑换姻缘,祇是瞒
他两个便了。」那芳卿却也怕天生,贼头狗脑的回来;这天生又怕撞见芳卿,遮
遮掩掩藏躲。两下该是缘法,再也不做出来。又这两个妇人,一些也不知道。

  不期过了两月,祇因朱子贵完愿,家中演戏,请着亲友,玉香也来吃酒。上
得戏,将完半本,这时玉香到巧娘楼上小解。芳卿无心上楼,走到床前,恰好玉
香未及系裤。芳卿上前抱住玉香,玉香抵死不肯。芳卿笑道:「好了两个月,今
朝倒不肯起来,」玉香道:「还不要乱话,我养你廉耻,不叫起来,好好放我下
去。」芳卿想道:「且放他下去,慢慢省问他便了。」放他穿好衣服。玉香飞也
似跑下楼去了。

  不期过了几日,家中忙完了,天生想着巧儿,芳卿思着玉香,未免又是张扬
线索。芳卿见玉香睡在床上,他竟脱衣就寝,有心把玉香便干,弄得酣美之际,
芳卿叫道:「可好么?」

  玉香道:「好。」

  芳卿道:「今夜这般亲热,为何前番在我家楼上,死也不肯?」

  玉香心下吃了一惊:「此事并不吐露一些,缘何丈夫知道?又说有我家楼上,
莫非朱芳卿了?」

  灯尚未灭,把眼仔细一看,惊道:「你原来这般大胆,倘遇见我良人,怎样
开交!」

  芳卿道:「你尚在梦里,也因你夫主要想勾引张扬,我从前月那日,如此如
此,直到如今,祇我再不题起,所以你不猜疑。」

  玉香笑道:「这样奇事,如此和你扯个直了。」芳卿道:「为何?」

  玉香笑道:「你的令正也差认了尊兄,亦被良人冒名宿歇了。」

  芳卿听见大怒道:「有这般奇事!了不得,我决不干休。」

  玉香笑道:「好没道理。我把你睡了两月,你妻子又难道我丈夫睡不得的。
这是你不仁,不是他不义,还是谁先做此事?」

  芳卿默默无言。又道:「我妻子怎样与他睡?」

  玉香笑道:「此时天生也在你家,恨着你哩,这是天理昭彰,一报还你一报,
还要气甚的。下次肯换,两下交易几次;如不肯,各自守了地方,竟自歇了。」

  倒说得

  芳卿笑将起来,道:「不要便宜了他。」便又弄将起来。这玉香初时,祇说
是丈夫不在意上。后来这番晓得芳卿,自然又发出一段媚人的光景。

  芳卿十分爱极,便道:「玉娘,我与你十分恩爱,不若两下换转了,可使得
么?」

  玉香道:「活该死的,祇好暗里做此丑事。闻知于人,岂不羞死。你是男于
汉大大夫,把人骂了乌电忘八,看你如何做人!想你二娘还不知是天生,你明晚
归家,与二娘说明,看他心事如何。」言之未已,天色微明,穿衣别去。

  竟到书房,见了张扬。便怒冲冲的说着前事。张扬穿衣起来,笑道:「这是
颠倒姻缘的小说一样了,你不淫人妇,人不淫你妻,你家嫂嫂,还不知道此事。

  倘然知道乱将起来,外人知道便不好了。祇好隐然灭丑,方是高人。若是播
扬起来,外边路上,行人口似碑,一个传两,两人传三,登时传将起来。那卖新
文的巴不得有此新事,刊了本儿。待坊一卖,天下都知道了。那时就将一万银子
去买他不做声,也难了。不若静忍,方是上策。」芳卿道:「我想起来,都是你
做成此事。」张杨道:「干我甚事。你自想玉娘标致,做起的勾当,与我何干。」

  芳卿进去见了巧儿。巧儿道:「好流洗了,祇管松发散发的。」芳卿扯了巧
儿,低低道:「我昨夜失陪了,你不要怪我。」巧儿笑道:「这样昨夜睡在床上
的是一只狗!」芳卿道:「我晚上与你说知。」巧儿满肚皮疑心起来。欲待再问,
见芳卿又走了出去,暗暗干思万想,摸摸情由,比丈夫身子轻巧,莫非被人盗了?

  嗟嗟呀呀,叹息到晚。芳卿与张扬吃了晚饭,竟至房中,与巧儿睡了。巧儿
忙问早上情由。芳卿将偷玉香缘故从头一说。巧儿叹息道:「夫人必自侮,然后
人侮之,原是你不是起的。如今切不可再蹈前辙了。」芳卿道:「那玉香是个妓
女出身,极会勾人。昨夜说出原由,知是我了,反发出许多怜爱之情,一时难舍,
必须再与他睡睡,方肯住手。」巧儿笑道:「倘龙天生到来,我也变不得脸了。」

  芳卿道:「且看下回分解。」两夫妻未免有一番儿事情。

  次日,恰好龙天生往亲戚家拜寿,芳卿知道竟至后园,开了后门,竟到玉香
房内玉香看见,吃了一惊,忙走到后边冷房内,住了脚步。芳卿随他同到房中,
玉香道:「此事祇好暗地里还好做做,怎青天白日走将过来,倘被他人看见,还
是教我叫喊起来,还是隐藏得过,以后切不可如此。」

  芳卿笑道:「祇因爱卿,一时见天生出去,起了念头,望你恕我之罪。」

  芳卿细把玉香一看,果是十分爱人,搂抱求欢。玉香难推,就在椅上云雨起
来。两人愈加恩爱,直至事完,玉香要出外净手,道:「你且坐着,我出去了,
再来与你讲话。」竟至房中净手。

  并看女使俱在外堂间耍,将轩门反闭,又到房中,笑道:「我昨晚把你情由,
说与天生,他也没奈何道:这是天使其然。祇索罢了,祇是难舍巧儿,如之奈何。
我便取笑他道:」两下换转了如何?「他说:「却使不得。纵然你阅人多矣,他
是个小妻,两下些混帐儿罢了。我想他肯如此,我怎生作难,不若与张小官说明,
着他中间帮衬,摆席通家酒儿,大家各无禁忌如何?」

  芳卿笑道:「总是槐花净手,白不来了,依你这般说便了。」

  芳卿同玉香到园中角门首。芳卿推门,那门锁紧了,忙叩两下,巧儿开门,
见他两个便笑道:「倒好得紧,明公正气的来往了。」玉香脸儿红将起来。

  巧儿忙道:「二家取笑,如此认真,大家一般般的,有甚羞涩。」一把扯了
他到自己房中,唤女使便整些便物,留玉香吃酒。芳卿到书房,说与张扬道:「
玉香说天生原故。」张扬道:「等我与你两下,打一个和局罢。」

  次日,张扬走到天生家,就是撮合山一般,花言巧语说了一番。龙天生已依
允了,又与芳卿说了一遍,两下都应承了。每边出银二两,做一本戏文,不请一
个外客,就摆在花厅后面,就做一本南北两京奇遇的颠倒姻缘戏文,两下自此明
明白白交易了。不期那些左右邻舍闻知此事,传将起来,笑个不住。有那好事的,
登时做下一首《西江月》词儿,道:相交酒肉兄弟,兑换柴米夫妻。暗中巧换世
应稀,喜是小星娼妓。

  倘是生儿生女,不知谁父谁爷。其中关系岂轻微,为甚逢场做戏。

  满杭城传得热闹,朱龙二家也觉得不雅,想要挪移开了,又不便;欲要嫁了
妇人,又难割舍。遂自拈了四句诗,回着诸人道:这段奇缘难自由,暗中谁识巧
机谋。

  皆因天遣偿花债,没甚高低有甚羞。后众人见了他四句,又题他四句:张郎
之妇李郎骑,李妇重为张氏妻。

  你不羞时我要笑,从来没有这般奇。朱龙二家见了,又复四句道:两家交好
又何妨,何苦劳君笔砚忙。

  自己儿孙如似我,那时回复怎生当。自此各人猛省道:「果是,倘若儿孙不
争气,妻子白白养汉的也有,还不如他小阿妈兑换的好哩!」内中又有人道:「
小阿妈换了,也无此事。」内中又有人一说:「此乃世间常事,岂不闻爱妾换马、
筵前赠妾的故事。」

  内中有个王小二,是个单身光棍,无赖小人,其日吃醉了,便道:「这朱龙
两个都是无耻乌龟,所以做这样事。」朱子贵恰好出门,听见他骂得毒,打个溜
凤巴掌。龙天生听见,也走出来帮打。一众邻舍都来劝息,把王小二怨畅一番道
:「小小年纪,也不该如此轻薄。」

  王小二自知不是,到夜深跳入江中死了。大家都不知道。过了几日,那尸首
飘将起来,浮于江面。渔父捞上岸来,大家一认,方知是王小二投江死了。那地
方里长,见有对头的,不肯买材盛贮。恰好这一钱塘县太爷到浙江驿迎接上司,
地方将此事从头至尾一禀,太爷一根签把三个人一齐拿到,跪在地下。

  大爷道:「你二人为何纵妾浑淫,又打死王小二?」

  朱子贵道:「老爷在上,纵妾浑淫,罪当甘受。王小二辱骂,祇打得几个巴
掌,自知无理,投江身死,于小人何干。」太爷道:「果是投江,岂着你偿命不
成。速追烧埋银两。」

  将张扬、龙天生、朱子贵各责三十板,以正纵淫之法。二妇不知不坐,地方
免供逐出。登时下审道:审得朱、龙二犯,世上双奸,纵妾浑淫,偷生禽兽,自
取罪名人敢骂,甘心忍辱辱其身。王小二酗酒凶徒,祇作江流之鬼。朱子贵不思
有法,妄加风流之拳,龙天生一力帮扶,同拟不应之罪。限张扬两家撮合,岂堪
警杖之偏。速取烧埋,已完罪案。三人同罪一体,二妇另择良人,各取正妻,可
免宗支之玷。待生亲子,方无讶父之疑,谅责三十,前件速行。如违申报上台,
理合从重究遣。

  那朱、龙、张三人,一跷一步,出了邮亭,到了家门,完其所事。没奈何,
断除恩爱,将二妇各嫁良人。各娶妻房,重偕伉俪。一个移在吴山,一个迁于越
地。自此无人再生活了。正是:一时巧计成侥幸,千古传扬作话头。

  总评:扬州艳女,南阮名姬。两皆国色天姿,四下自成心许。张杨诡计,调
虎离山。两妇乘机,养鱼换水。朱、龙各有移风换月之奸。天意征于覆雨翻云之
报。王小二捏造《西江月》,命殒东流水。大理丝毫不错,人心在自安排。鉴此
以为后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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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第十四回一宵缘约赴两情人

  和尚偷花元帅,见色钉血蚂蝗。

  钻头觅缝骗娇娘,露出佛牙本相。

  净土变成欲海,袈裟伴着霓裳。

  不思地狱苦难当,那怕阎王算帐。

  且说柳州明通寺一个和尚,法名了然,素有戒行,开口便是阿弥陀佛,闭门
祇是烧香诵经,那晓得这都是和尚哄人的套子。

  忽一日有个财主,携带艳妓李秀英来寺闲耍,那秀英是柳州出色的名妓,娇
姿艳态,更善琵琶,常于清风明月之下,一弹再鼓,听见的无不动情。了然素闻
其名。那日走进寺来,了然不知,劈面一撞,李秀英便忽然一叹,了然见一笑,
便尔留情,便想道:「人家良妇,实在是难图。红楼妓女,这有何难。」须臾,
见秀英同那人去了。了然把眼远远送他,到夜来好似没饭吃的饿鬼一般,恨不得
到手。自此无心念佛,祇念着救命王菩萨,也懒去烧香,就去烧的香,也祇求的
观音来活现,整日相思。一日,走到西廊下,将一枝笔儿写道:但愿生从极乐国,
免教今夜苦相思。

  一日一日害起相思来。非病非醉,不痒不痛,因而想曰:「今晚换了道袍,
包上幅巾,竟到他家一宿,有何不可。恰好金乌西坠,玉兔东升,晚将下来。往
房中取了五两银子,锁上房门,竟往李家而来。

  这和尚是该凑巧姻缘,却好这一晚还不曾有嫖客。秀英见了,就接进房坐下
问道:「贵府何处?尊姓大名?」了然道:「本处人氏,小字了然。」秀英道:
「尊字好似法名。」了然笑道:「小僧乃如来弟子,因慕芳姿,特来求宿。」秀
英心下想道:「我正要尝那和尚滋味,今夜造化,祇恐妓铺往来人多,恐人知道
便连累师父。今晚权为,料亦无事,当图后会,必须议一静处方好。」了然道:
「且过今宵,明日再取。」连忙取出那五两银子送与秀英,秀英欢喜道:「为何
领这许多银子。」了然道:「正要相亲,休得见怪。」须臾,灯下摆出酒肴,二
人闭门对饮。和尚抱秀英于怀中,亲亲摸摸,坐下十分高兴。吃得醉醉的,收拾
脱衣就寝。那了然见了妇人雪白身子,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下去,便一把搂紧,叫
声活菩萨,便急头急脑的乱搠。秀英笑道:「有个门路的,为何乱撞。」把手相
扶到了花门,抽将起来。自然与俗人不同,分外有兴:一个贪花贼秃,一个卖色
淫根。和尚色中饿鬼,妓女花里妖精。一个兴起云兵雨将,一个备着月貌花神。

  烟花寨里夫人,这番受敌;寂寞房中色鬼,果是遭擒。叫一声,和尚心肝真
快活;答一句,亲娘乖肉实消魂。

  大光头,小光头,一齐都动;上花唇,下花心,两处齐亲。上阵时黄昏时候,
罢战候恰好三更。可怜数点菩提水,倾入红莲两片中。

  睡至五更,重新又起。至鸡鸣住手,道:「我要别去了。」秀英道:「我阅
人多矣,并无一个如你这般兴趣,望师父寻一所在,同你耍了几时。」了然道:
「不须别处,我那僧家密室,都是房里房,还有床里床,人迹不到之处。祇要姐
姐留心,把轿抬到明通寺西首尽处这一房,你进来便是。」秀英道:「你先去,
我梳洗一完就来。不然被人接了去,又道我失信。」了然大喜,先别归寺。

  恰好巳牌时分,了然在山门外望见一乘小轿,知是秀英。连忙抬到房头,打
发轿夫,领进密室坐下,果然洁净清幽,但见:曲曲湾湾,清流斜绕。芬芬馥馥,
花片横飞。半破蒲团,铺在莲台座下;一床布被,罩于竹榻之中。木鱼石盘,休
静不劳。独影香烟,心清无睡。暮鼓绕青松,响声清明;霜钟传翠蔼,音韵幽微。

  盆中种四季奇花,窗畔栽千竿异竹。池鱼浮水面,自成活泼之机;仙鹤舞松
前,竟有翱翔之势。一声清盘,心中万虑皆空;数字梵音,头顶千魔尽伏。几句
弥陀清净地,数声啼鸟落花天。果然曲径通幽处,始信禅房花木深。自来足迹无
人到,谁料今朝有丽人。秀英羡慕不已。了然带笑,又扯了入一洞天,非人间世
之可比。

  须臾摆下酒肴,十分丰洁。般般稀世之珍,不是寻常之物。两相笑谑,四目
含情,虽延暮雨,遂作朝云。自此朝夕,竟无别意。

  倏忽半年光景,了然衣钵荡尽。秀英见僧舍无聊,遂想红楼有兴。脱故要回,
了然无计留春,竟从其去。

  鸨儿见秀英回了,重暖久冷之青楼,再展向寒之翠被。门前车马重喧,房内
旧交都聚。不题秀英兴头。且说了然冷落,每想再整鸾俦,争奈竟无宝钞。恰好
一日有当铺徽人送银五两,助装罗汉。了然接了,遂起淫心道:「好了,好了,
且莫提装罗汉,先须接我娇娥。」遂使徒弟梵空,将银去约秀英一会。秀英接了
银子,十分欢喜道:「拜上你师,我还有几日官身,着一空再来会你师父,不须
再来相接。」梵空将前言复着了然,了然欢喜,每日摩拳擦掌,重待玉人来至。

  过了两日,恰好有一个陈百户,上京应袭,回来路经柳州,下了客店。闻得
秀英之名,遂到其家。两下相见,十分爱恋。正待整东取乐,失忘了带银钱,遂
道:「少停,屈至敝寓一谈可乎?」秀英道:「使得。」遂出了门。那陈百户竟
回寓所,着小使取了二两银子,随即送到秀英家中。鸨儿接了道:「有客在此整
东,一时不得脱身,晚上进来便了。」小使复了百户。

  且说秀英上轿,一路里想道此去正往明通寺过,不若去先会了然,免他悬念,
再到客店亦为不迟。连忙与轿夫说了,竟到了然房头。且喜无人知觉。

  了然一见,满面堆下笑来,引进前房,着梵空打发了轿夫,摆下酒肴,两人
对饮。了然叙述别后相思之苦,秀英心上,祇为还要去陈家去宿,无意留连,忙
推了然如此。了然祇说他来宿歇,教他脱衣就寝,准知秀英要去,和他带衣而行。

  了然见他说出其事,心下大不快活起来,祇得草草完事。

  秀英起身竟别,了然料亦难留,醋将起来,心中忿忿,送出房来唤轿。梵空
说:「想他在此宿的,打发去了。」秀英道:「那客店须知在西市街中,一时独
行不便,此时黄昏人静,料少行人,烦你送我到彼则好。」了然祇得勉强送着,
问道:「你记得旧年初遇,叫我和尚心肝否?」秀英道:「有钱时,和尚便是心
肝;你无了钱,心肝便不对和尚了」。了然大怒道:「我为你半年光景,费尽千
金,不为薄汝。为何一旦说出这般绝义话来。」秀英道:「师父莫说小娘情薄,
你出家人嫖妓,自然要陪用些的,也难怪我哩。」了然道:「今送你五两银子,
难道就如此消受不成。」秀英道:「我与你还是旧交,遂你意思。若是别个和尚,
不来,怕你取讨不成。」了然大怒,手拿石块照他顶门一下,打得呜呼哀哉,死
了。恰好在陈百户客店门首,了然见他死了,慌忙走回寺中,连梵空也不与说知。

  天明,惊动地方邻里,恰好在客店门首。鸨儿闻知,具状赴告。府主差人将
陈百户、客店主人吕小山一齐拿到府上问:「尔为朝廷命臣,饮酒宿娼,律有所
禁。那店中有几人与你争妒,委是何人打死?」

  陈龙道:「并不曾接他店中来。也不与人争妒,不知何故打死在门首。」府
主道:「天下百户也多,你不过在此经过,怎么鸨儿就知你是百户?」陈龙道:
「祇因久闻秀英之名,日间曾闯其门是实,并不曾接他来。」府主道:「是了,
你既闻知他名,也蓄心已久,岂肯白放了他。」鸨儿向前又道:「他朝晨进我家
门念念不舍,到午后去的。」府主疑心道:「他去了,可曾又来?」鸨儿道:「
他去了,着一小使送二两银子,还在此。」府主道:「银子在此,还要抵赖。」

  陈龙道:「银子是我送的,你女儿还是步来的,轿来的,谁送来的?」府主
道:「你女儿怎生去的?」鸨儿道:「因接他二两银子,恐怕失约,门首雇一乘
遇路轿儿抬去的。」百户道:「明明见鬼了。」店主吕小山禀道:「客店里人甚
是嘈杂,店外尚有十余人同宿,岂无一人看见?况陈百户送他银子要嫖他,是点
爱念之心,怎忍又打死了他,其中还有缘故。」府主间鸨儿道:「那轿夫可认得
的么?」

  鸨儿道:「是过路的,其实不知。」府主疑心,把百户责了二十板收监,遂
成疑狱。

  过了两月,巡按苏院出巡柳州,提起这件公案来审,不期瞌睡起来,吩咐带
起,便退私衙安息。睡至五更,得其一梦:到一寺中,见壁上贴着八个字:一目
了然,何苦相思。

  苏院醒来,恰是一梦。想道:「昨日正问陈百户这件疑狱,瞌睡起来,为何
做此一梦!道一目了然,何苦相思,明明是实情了。」次日,将陈龙带出。遂判
道:「百户不合宿娼,又不合妒杀,拟成死罪。」百户有口难分,祇得守死而已。

  苏院巡历事情已完,将要发牌,外府有一个同年王进士来拜。相见叙礼已毕,
忙问寓所,云暂寓明通寺了然房内。苏院听见了然二字,心下怀疑起来。同年别
去,随即打轿往明通寺回拜,就置酒明通寺大殿上等候。苏院轿过,见西廊壁上
题两行字,看道:但愿生从极乐国,免教今夜苦相思。见了吃着一惊,心下沉吟
半晌,道:「僧名了然,莫非李秀英之死,是了然打死的么?」到了房头,王进
士出迎,分宾主坐下。适了然进来,苏院见了间道:「和尚甚么名字?」王进士
道:「这僧家便是了然,素有戒行,吟得好诗。」苏院听得吟得好诗,便道:「
西廊壁上之诗,可是你做的么?」了然叩头,叫声不敢。苏院假意道:「原来是
个诗僧,倒失敬了。明日相请敝衙一谈,」了然道:「不敢。」门子禀道:「酒
席已完,请二位老爷赴席。」苏院同了王进士,走到殿上。两房奏乐,送了上席,
呈过戏文。王进士道:「成本的不过内中几出有趣,倒不若拣几出杂剧一演可好?」

  苏院道:「绝好。」王进士遂择了几出苏东坡游赤壁的故事,一来取苏字与
苏院姓同,二来取佛印禅师与东坡共乐,欲要了然明日到苏院衙中去,好生看待
之意。

  须臾演了一番,完了,副未复把戏目与王进士拣,王进士逊道:「这番该年
兄拣了。」苏院取过一看,拣了那《翠屏山》内海阁黎奸潘巧云的故事,与王进
士拣的大不相合。天色傍晚,酒席人散,送苏院上轿。苏院又逊王年兄先归寓所。

  两下不题。

  次日,王进士着人将谢酒帖送到当堂。苏院道:「你家爷几时起请?」家人
禀道:「明日准行。」苏院道:「明日当面送。」家人应了一声去了。苏院想道
:「今日若拿了然,王年兄必然要讲分上,且待他去后拿他。」次日面送王进士
下船。回到衙中,又想道:「若就去拿,这些和尚惯会钻营,且待王年兄去远些
也不妨。」又想道:「若去一拿,恐公人露风被他走了,如何是好。不免着承差
下个请帖,骗他到此,万无一失。」

  过了两日,取一个友生帖儿,着承差去明通寺西首了然房,请了然师父一会。

  承差领命,竟往寺中,见了梵空云:「按院苏爷有帖在此,请了然师父一谈。」

  了然听得,连忙相迎,慌忙治酒管待院差。自己换了偏衫僧帽,上下光鲜打
扮,同了承差,竟到按院,传鼓升堂。苏爷坐在上面,了然朝上跪下,苏院不理。

  了然见他没有礼貌,心下有些着忙起来。苏院问道:「李秀英在此告你。」

  了然慌道:「小僧不晓得甚么李秀英。」苏院道:「不用刑法,你不肯招。」

  叫左右「与我夹起来!」两边答应如雷,把了然去了鞋袜,夹将起来。那了
然杀猪的一般叫将起来道:「屈情!爷爷,没有此事。」苏院见他不招,又敲上
一百。

  抵死相赖。苏院想道:「莫非屈了他。」分付带往县中稽候,过日再审。退
入衙,私想道:「明明一目了然,何若相思八个字,已是真了。况寺壁这一联无
疑了,怎生抵死不招。」

  想了半夜方睡。祇见过了两日,那徒弟梵空写了一纸保状,来保了然。苏院
想了一会,道:「如此如此,便知分晓。」便道:「梵空,本不该准你保状。看
你僧人是三宝分上,准了你保。明日早间去取,今日你可先回。」梵空叩头道:
「愿爷爷万代公候。」去了。

  苏院随着健步,去唤李秀英鸨儿来,健步应了一声,飞跑到李家,叫了鸨儿
就走。竟到堂上跪下。苏院屏退左右,唤鸨儿跪在面前道:「你可想院中妓女有
似李秀英模样的可有么?」鸨儿禀道:「有一个云奴,与女孩儿面貌身体一般无
二。」苏院道:「今晚可着他扮做秀英鬼魂,伏于明通寺外,待了然走过,一把
扯住,叫道:」了然还我命来。「看他回何言语。他若有吐露,我着人登时拿了,
人命事大,小心不可漏泄,如违重究。」鸨儿叩头道:「不敢有违。」出了衙门,
竟到家下,与云奴说出此事。如此如此,云奴领意,妆扮停当,祇等天晚做弄狗
秃。

  苏院见天晚了,差两个健步,扯一枝签去县牢里,取出了然押到寺,交与健
步,说明云奴之事,果是即可带来回话。那健步答应道:「小人俱理会得。」出
了衙门,到得县前,黄昏时候传梆进县衙,说知要取了然。知县叫提牢吏分付,
登时把了然取出,交付与院差。了然道:「公差阿爹,不知老爷此时取我何事?」

  健步道:「你徒弟梵空日间到院下保状,老爷怜你是佛门弟子,故此准了他
的,待差我二人押你到寺,差使酒饭一些未有,还是怎的?」了然道:「蒙二位
扶持,一到敝寺,自然奉谢,决不少的。」健步道:「将二更了,快来走。我们
肚中肌了,天上虽然有月,又是云笼的,况有数里远。」一边说,上到了陈百户
门首过。

  了然心下胆寒,又走上几步,祇见照头一个沙泥撒来,了然吃一大惊。两差
人故意慌道:「不好了,这砂泥是鬼撒的,怎生是好。」又听得鬼哭之声渐近,
三个慌将起来。了然道:「不如回到饭店中歇了,明早到敝寺内去罢。」承差上
待回言,祇见黑暗里一个披发妇人,一把扯住了然骂道:「好狠心秃子,我秀英
有何负你,把我打死了。我在阎王面前,已告准了,今有差人在此拿你,快快同
我去见阴司大王。」了然发寒起来,战得声也做不得。两公人假作怕的形状,俱
已前后避开。

  须臾,了然叫:「姐姐,实是我负你的。你放舍慈悲,我做道:场超度你。」

  云奴道:「你这样毒秃,料没甚至诚,道场追荐着我,祇是我同你去。」了
然道:「姐姐,我与你情已不薄,岂无一念之恩,亏你不得。」云奴道:「我有
甚么不好,便将我打死?」了然道:「那时祇因你要到陈百户处宿歇,一时醋恨
起来,打得一下,谁想就死了。」院差、鸨儿人等俱听见说出情由,遂上前一把
扭住,取铁索锁了。依先捉到察院门首而来,恰正天明。

  少刻,苏院升堂,一起人把了然带进,把那云奴对答言语,一一讲了。苏院
大怒道:「有这等一个狠秃。」一面差人到县,取出陈百户到来审问。苏院又问
了然有何说话,了然低头无语,画了供招,上了长板。把鸨儿、陈龙逐出,赏云
奴二两银子,把了然打四十板,收监伺候。把笔判曰:审得了然,佛口蛇心,淫
人兽面。不遵佛戒,颠狂敢托春心污法界,偶逢艳妓,色眼高张。一卷无心,三
瑰茕顿,熬不住欲心似火。遂妆浪蝶偷香;当不得色胆如天,更起迷花圈套。幽
关闭色,全然不畏三光;净室藏春,顷刻便忘五戒。衲衣作被,应难报道好姻缘
;薄团当席,可不羞杀骚和尚。久啖黄荠,还不惯醋酸滋味;戒贪青瞇,浑忘却
醉打娇娘。海棠未惯风和雨,花阵纔推粉蝶忙。不守禅规看梵语,难辞杀罪入刑
场。

  苏院刘完,连夜写本申奏。过了两日,票拟到部,将了然定绞。待到秋后,
把了然正法。场上看的人,那口里念着:谩说僧家快乐,僧家实是强梁。披辎削
发乍光光,妆出恁般模样。上秃牵连下秃,下光赛过上光。秃光光,秃秃光,光
纔是两头和尚。

  总评:袈裟常被胭脂染,直裰时闻腻粉香,好色可知矣。和尚色中饿鬼,婆
娘钱可通神。有钱和尚便是心肝,无钱心肝不对和尚,秀英实言也。醋葫芦陡发
无名,粉骷髅须臾没命。若非苏代巡立心任事,则陈百户终为欢喜冤家。云奴不
装假鬼,了然怎出真心。秃毒一诛,方能消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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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    第十五回马玉贞汲水遇情郎

  休将别事苦相关,且把闲书仔细看。

  楚岫无缘云怎至,桃源有路便相攀。

  桑间野合三生定,陌上相逢一语难。

  固是奸淫人所恶,无缘魂梦不相干。

  浙江温州府永嘉县,一人姓王名文,年纪三十多岁。在县做令甲首,别名公
人。合一个伙计,名唤周全,同在县中跟随正堂。遇着差使,两小弟便出面皮,
赚人钱钞。这做差人,插号叫做神仙老虎狗。

  行着一张好差使,走到人家便居上位。人家十分恭敬,便是神仙一般快活。

  及至,要人银子,一钱不够,二钱不休,开口便要十钱百钱,苏汪便是十两
百两,就是老虎一般。遇了不公之事,他倒在地打了板子,问成罪名,比狗也不
值了。

  所以跟官人役,易荣易辱的生涯。

  不想两伙计,一日,捻了一张人命事的飞票,走到凶手家里去行。那凶身是
个大财主,那里肯走出来!央人请着公文,讲下了盘子,送出前后手来一百多两
纹银,方纔宽他面分上做事情,了结公案。

  二人分了这主银子到手,周全就出些银子,买三牲献利市。王文已出分资,
自己买辨安排。周全烧火,两个人忙了半日,方能完事。二人对吃着酒,周全道
:「伙计,一生亲事,倒也相应,劝你成了。你今半中年纪,厨下无人,甚为不
便。我对门一个寡妇,唤名马玉贞,今年廿三岁了。前年死了丈夫,又无公婆,
又无父母,止生一个女儿,前月又死了丈夫,存日,又无十两半斤丢下,亏他守
了两年,目今要嫁。

  祇要丈夫家里包笼过来,没有人接财礼的。那一付面孔不须说起,那狮子向
火,酥了半边。那一双丢套脚儿,张生说得好,足值一千两碎金了。」王文道:
「据兄所言,十分的好,不知缘法如何?」周全道:「有个媒婆,是我寒族,别
日着他与你说合便了。」两个吃了一会,天色已晚,周全别去。

  次日,王文正家中打算,祇见伙计同一个女媒到来。见了王文,就取出个八
字儿递与道:「你去合个婚,如看好就取。」王文道:「夫妇前生定的,何用要
合。多少银子财礼,送去便了。」媒人道:「别处铺排长短,我老实说,财礼有
无不论,如有衣饰几件,拿包宠过来;如无,拿些银子与我,做了穿来便了。媒
人钱银是轻不得的。」王文取历日一看,道:「十一是个吉日。」就取六两银子
递与伙计,道:「十钱时银在这里,劳你送去。」周全笑道:「娶妻子也说出苏
意话来。」取了银子,同媒去了。

  王文到了十一晚了,邻舍家中男男女女,打点整酒成亲,不免忙了一日。到
晚,新人到了拜了天地,宗亲、邻友、眷属,坐席吃了。直至三更方散。有几位
亲戚俱在楼下安置。两个新人登楼去睡。王文虽然是个俗子,见了这般一个艳妇,
不怕你不动情起来。但见:芙蓉娇貌世间稀,两眼盈盈曲曲眉。

  背立灯前羞不语,待郎解扣把灯吹。王文叫道:「娘子,和你睡罢。」

  玉贞不答。自知不免,除下冠髻,脱了上衣,把灯吹隐了,竟往被里和衣睡
了。

  王文忙忙入被,摸着玉贞上下穿衣的,笑道:「免不得要脱的,何苦如此。」

  便去解

  他上下小衣。五贞将计就计,竟自精赤。王文把身子一摸,滑腻得可爱,将
手去探他妙处。

  玉贞把手掩住道:「且过一日,待熟了面貌再取。」

  王文笑道:「急风撞了你这慢郎中。」

  将他两手推开,上去便凑。二婚妇人那滑得有趣:一个孀居少妇,一个老练
新郎。一个打熬许久,如文君初遇相如;一个向没山妻,如必正和谐陈女。一个
眼色横斜,气喘芦娇,好似莺穿柳影;一个淫心荡漾,言娇语巧,浑如蝶戏花阴,
新人枕上低低叫,祇为云情雨意;二人耳畔般般道都是海誓山盟。正是洞房花烛
夜,胜如金榜挂名时。两夫妻如鱼得水,十分如意。过了半年光景,王文忙去走
差,去着便是十日半月方回,就是在家时,也不像初婚时节那般上紧。况王文一
来半中年纪的人了,二来那件事,也不十分肯用工夫。因此云稀雨薄,玉贞心上
也觉意兴无聊。况王文生性凶暴,与前夫大不相同,吃醉了便撒酒风,好无端便
把玉贞骂将起来。若与分辨,便挥拳起掌,全不知温柔乡里的路径。因此玉贞便
想前夫好处,心中未免冷落了几分。

  一日,王文又同周全出差去了,玉贞无水取汲。这井在后门外,五家合的,
祇因十指纤纤拿那吊桶不起。一个手懒,把吊桶连绳落在井中,无计可施。不想
后门内有个浪子宋仁,年纪与玉贞同年,单身过活。偶到后园,见玉贞徘徊无处,
捱到身边道:「娘子,为何在此望井内咨嗟?」玉贞知他是宋仁,道:「宋叔叔,
祇因汲水,一时失手,吊下了吊桶,无计取起,在此沉吟。」宋仁道:「待我与
你钩起来。」忙到自己家中,取了一个弯钩,缚了长竿之上,往井中捞起。便与
玉贞打满了水桶,自己去了长竿竟回。玉贞千恩万谢,感激着宋仁。玉贞去提那
一桶水,莫说提起,连动也动不得,倒把面色红涨起来。宋仁又到后门一看,见
玉贞还在那里站着,一桶水端然在地。宋仁道:「看你这般娇怯,原何提得起!

  待我来与你提去罢。」玉贞笑道:「怎敢重劳得。」宋仁道:「邻舍家边,
水火相连纔是。休说劳动。」宋仁把那一桶水与他倾在缸内,一时间竟与他打满
一缸。

  玉贞谢之不已,道:「叔叔请坐,待我烧一杯清茶你吃。」宋仁道:「不消。」

  竟自去了。玉贞心下想道:「这样一个好人,偏又知趣,像我们这样一个酒
儿,全没些温柔性格,怎生与他到得百年。」

  过了两日,宋仁一心要勾搭玉贞,就取了自己水具,把水打了一桶,叩着后
门,叫道:「大娘子开门,我送水来了。」

  玉贞听了,慌忙开门。满面堆下笑道:「难得叔叔这般留心,教我怎生报你。」

  又道:「府上还有何人?」宋仁道:「家中早年父母亡过,尚未有妻,止我
一人在家。」

  玉贞道:「叔叔为何还不娶一个妻室?」

  宋仁道:「我慢慢的要寻一个中意的,方好同他过世。」

  玉贞道:「自古讨老婆不着,是一世的事。」

  宋仁道:「像王文有此大嫂,这等一个绝色的,还不知前世怎样修来的,祇
是王哥对嫂嫂不过些儿。」

  这正是:骏马每驮村

  汉走,巧妻常伴拙夫眠。

  玉贞听说,无言可答,慌忙去烧茶。宋仁又与他打了一缸水,满满贮下。王
贞捧了茶道:「叔叔请茶。」

  宋仁道:「多谢嫂嫂。哥哥去几日还不归家?」

  王贞道:「他的去住是无定的,或今日便来,或再几时,俱不可知。」

  宋仁道:「秋风起了,恐嫂嫂孤眠冷静些。」

  玉贞道:「他在家也不见甚亲热,倒是不在家清静些。」

  正在那里闲讲,祇听得叩门声,宋仁谢茶出后门去了。玉贞放过茶杯,方出
去看。是一个同县公人,来问王文回来么,玉贞回报去了。自此两下都留了意。

  一日,天色傍晚时候,祇见宋仁往王家后门首,见玉贞晚炊,问:「嫂嫂,
可要水么?」玉贞道:「我下午把吊桶儿取了些在此,有了。多谢叔叔。」宋仁
道:「我这几日往乡间公干,方纔回来,记念嫂嫂,特来相问,哥哥回也未曾?」

  玉贞道:「纔归来两日,下午又差往仙居乡提人去了。」宋仁道:「原来如
此。」

  正待要回,祇听得一阵雨下,似石块一般打将下来,滑辣辣倒一个不住。玉
贞道:「大雨得紧,你与我关上后门,不可湿了地下,里边来坐坐。哥哥有酒放
在此间,我已暖了,将就吃一杯儿。」

  宋仁道:「多谢嫂嫂盛情。」

  玉贞拿了一壶酒,取了几样菜儿,放在桌上道:「叔叔自饮。」

  宋仁道:「嫂嫂同坐,那有独享之理。」

  玉贞道:「隔壁人家看见不像了。」

  宋仁道:「右首是墙垣,左间壁是营兵,已在汛地多时了,嫂嫂还不知!」

  玉贞道:「我竟不知道。」宋仁立起身,往厨头取了一对杯,排摆在桌上,
连忙斟在杯内送玉贞。玉贞就老老气气对着,两儿坐下。

  那雨声越大,玉贞道:「这般风雨,夜间害怕人。」

  宋仁道:「嫂嫂害怕,留我相陪嫂嫂如何?」

  玉贞道:「那话怎生好说。」

  宋仁道:「难得哥哥又出去了。这雨落天留客,难道落到明朝,嫂嫂忍得推
我出门。还是坐到天明,毕竟在此过夜。这是天从人愿,嫂嫂不要违了天意。」

  玉贞笑道:「这天那里管这样事。」

  宋仁见他有意的了,假把灯来一挑,那火息了。宋仁上前一把抱住,玉贞道
:「不可如此,像甚模佯。」

  宋仁已把裤儿扯下,就擎倒凳上,凑了进去。依依呀呀弄将起来:浪子寻花,
铣头秃脑。婆娘想汉,挂肚牵肠。为着水,言堪色笑;为着雨,就做文章。一个
佯推不可,一个紧抱成双。假托手,凭他脱卸;放下身,蝶浪蜂忙。成就了鸾交
凤友,便做了地久天长。

  耳朵畔,低呼声细;口儿中,舌下吐香。枕猗斜,云鬓压乱;汗珠儿,渍透
鸦黄。弄出了,金生丽水。方纔肯,玉出昆罔。抱起王娥,轻说与,偷香情兴倍
寻常。二人暗中净手,重点油膏,坐在一堆。浅斟慢饮,恩恩爱爱,就是夫妻一
般。

  须臾,收拾两人上楼安置。一对青年,正堪作对,从此夜夜同床,时时共笑。

  把王文做个局外闲人,把宋仁做个家中夫妇。日复一日,不期王文回家,又
这般烦烦恼恼,惹得寻思。玉贞祇不理他,心下想道:「当时误听媒人,做了百
年姻眷。如今想起他情,一毫不如我心上。我方此花容月貌,怎随着俗子庸流,
不如跟了宋仁竟往他方,了我终身,有何不可!」

  过了月余,宋仁见王文又差出去,就过来与玉贞安歇。玉贞说:「王文十分
庸俗,待他回时,好过再与他过几时。不好过,我跟随你往他方躲避了。」

  宋仁道:「我如今正要到杭州去寻些生意做着,以了终身。祇为着你,不忍
抛弃,故此迟迟。苦是你心下果然,我便收拾行装,同你倒去住下,可不两下欢
娱,到老做个长久夫妻。」

  玉贞道:「我心果然一意跟你,又无父母羁绊,又无儿女牵留,要去趁早。」

  宋仁见他如此有心,一意已决,将家中粗硬家伙,尽数卖去,收拾了盘缠。

  先把玉贞领在一尼庵寄下,自己假意在邻居家边,说王家为何两日不见开门。
邻舍怀疑,一齐来看止有什物俱在,不见人影,互各猜疑,都说玉贞见丈夫与他
不睦,必然背夫走矣。丢下不题。

  且说宋仁庵中领了玉贞,水陆兼行。不过十日,到了杭州。他也竟不进城,
雇人挑了行李,往万松岭。竟到长桥唤了船,一竟往昭庆而来。玉贞见了西湖好
景,十分快乐。怎见得,有《望海潮》词:一春常费买花钱,日日醉湖边。玉骢
惯识西湖路,娇儿过活酒楼前。

  红杏丛中萧鼓,绿杨衫里秋千,暖风十里丽人天,花压鬓云偏。

  画船载得春归去,余情湖水湖烟,明日重扶残醉,来寻陌上花妍。

  又云:万户烟清一镜空,水光山色画图中。

  琼楼燕子家家雨,浪馆桃花岸岸风。

  画舫舞衣凝暮紫,绣帘歌扇露春红。

  苏公堤上垂杨柳,尚想重来试玉骢。

  又云:万顷湖西水贴天,芙蓉杨柳乱秋烟。

  湖边为问山多少,每个峰头住一年。一船竟至昭庆上了岸,将行李搬入人家,
且与玉贞往岸上闲耍。游不尽许多景致,看不尽万种娇娆。宋仁唤玉贞出了山门,
往石塔头吃了点心,二人又走到湖边,顺步儿又到大佛寺湾里,见一间草舍贴着
招赁二字。

  宋仁见了,与玉贞说:「这间房子倒召人租,外面精雅,不知里面如何。」

  间壁一个妇人道:「你们要看房子,待我开来你看。」二人竟进一看,虽然
小巧,实是精雅。另有一间楼房正对西湖,果然畅目,床桌都有。宋仁便问道:
「大娘子,这房主是何人?」妇人答:「是城里大户人家的,每年要租银四两,
如看得中意,可秤下房银,我们与你做主便了。」宋仁道:「房子你可中意么?」

  玉贞道:「十分有趣,快快租了。」宋仁向袖中取出银子,秤了一两并四钱
小租银。

  借了一张纸写了租契,就与这妇人道:「我们远远而来,今日便要来住了。」

  妇人说:「有了银子,是你房子了,凭你主意。」宋仁着玉贞楼上坐下,自
己去取行李。须臾到湖口,取了前物,又唤小船摇至寺湾而来。相帮移上了岸,
又向隔邻借了锅灶。须臾,往寺前买办东西,玉贞烧煮,献了神祗。请了几家邻
居,尽欢而散。

  不说二人住得安逸。且说王文回到家中,见门是闭的,吃了一惊。向邻家去
问,都说:「你娘子不知何处去了,早晚间我们替你照管这几时。」王文见说,
吃了一惊,连忙推门进内,一看家伙什物,一毫不失。上楼检点衣服,止有玉贞
用的一件也无,箱中银两一毫不动。王文想道:「他又无父母亲戚可去,若是随
了人走,怎么银子都留在此。」心下疑惑不止。这番想将起来,好生气恼道:「
要这般一个妇人,做梦也没了。」便气气苦苦上床睡了。

  且说那城中有一光棍,专一无风起浪,诈人银子,陷害无辜。姓杨名禄,人
就取他一个混名,叫做杨棘刺。打听得王文失了妻子,匣中银两尚存,他心中动
火,不免弄他几两银子使用,有何不可。装了一个腔儿,竟到王家叫道:「有人
么?」

  王文因心下不乐,还睡着,听见叫响,忙起穿衣下楼开看。王文不认得,道
:「尊姓?有何见教?这般早来?」

  杨棘刺道:「我姓杨,我表侄女马王贞闻道嫁在你家。我在京中初回,闻道
你们把他凌辱,日逐痛打,我因怜他本分幼小,特来看他。叫他出来,见我表叔。」

  王文见他这个入门诀,知道寻他口面的,道:「他几日正去寻那表叔,至今
未回,我如今正向各处寻他。既是尊亲引来,快快着他回来。」

  杨棘刺道:「胡说!王文,是你,把我玉贞打死了,倒反说出这般话来。」

  两下争个不止,邻舍都来相劝,杨禄道:「今日不与我侄女,明日就告你。」
一竟去了。各人散讫。

  王文气个不住,方梳洗完,祇见又有人叩门,又是不识面的,道:「尊姓?

  到此何干?」那人便道:「小子孔怀,因见杨令亲说起令正一事,他本身原
因一向住京中,令正嫁尊兄之时,他不曾做得些盒礼,如今令正又不知去向,他
方纔忿忿要告,我想涉起讼来。一时间令正回来便好,万一难见,免不得官府怀
疑,其间之事与小子无干。我想何苦劝人打官司,不若兄多少与他个盒礼之情,
这事便息了。」王文是衙门里人,那里一时间就肯出这一桩银子,便道:「承孔
先生见爱,盒礼小事,还我妻子,我便尽他礼便了。」那人见他不如法,便作别
去了。

  那杨棘刺想道:「我的计策,百发百中的,难道被他强过了!下次也做不起
来。不免告他一状,纔信老杨手段。」遂提笔来写下一纸状,词曰:告状人杨禄,
本县人氏,告为杀妻大变事:侄女马玉贞,嫁与宪台役虎棍王文为妻。贼性不良,
终日酗酒,将妻百般毒打。禄往京回,昨特探访侄女,尸迹无存,切思妻非七出
之条,律文难弃;恶将三尺藐视,宪典安容。夫妇人伦大典,岂忍平碎花容!人
命罪极关天,肯漏兽心贼首。叩宪台怜准,正法典刑,死者瞑目九泉,生者感恩
千载。上告。

  次早投文,将词投上。知县见是他手下杀死妻子,罪极浩天。把王文取到,
先责三十板,竟下了狱,待后再审。那伙计周全来牢中望他,到家中取了银子,
与他使用。还喜是同衙人役中人,凡事不同。周全遂上心各处与他访寻,那里有
半毫消息。过了几时,官差周全往都院下公文,周全闻知这个消息,连忙到牢中
别了王文,把王文之事,托付了衙中朋友,竟往杭州进发不题。

  且说宋仁与玉贞一时高兴,没些主意,走了出来。那堪坐吃箱空,又无生计
可守。真个床头金尽,壮士无颜起来,长吁短叹个不住,正是:上天天无路,入
地地无门。

  进退两难,如何是好,宋仁好闷,一竟便走到城中去了。祇见玉贞倚门而立,
恰好一个带巾的少年吃得酒熏熏的,往沿湖而来。早已看见玉贞,吃了一惊,想
道:「几时移这个美妓在此!」

  竟自往玉贞身边走来。玉贞见他是斯文,连忙避进。这少年认定他是个妓女
;竟自大踏步进了来。玉贞慌了,连忙上楼,那人也跟上楼,朝着玉贞拜揖。玉
贞无奈,祇得答礼。

  那人道:「好位姐姐。」

  玉贞道:「妾是良家之妻,君休认差了。」

  那人听他说话是外方人声音,一心想道:「他见我有酒的,假意托故。」

  便向袖中取出一锭银子,道:「我不是来闯寡门的,你若肯见怜,我便送了
你买果子吃。」

  玉贞心下见了银子,巴不得要奈何他,祇管认做烟花,倒笑了一笑,那少年
见他一笑,祇道他肯留他歇了,上前一把抱定,便去脱衣。玉贞倒慌了手脚,欲
要叫起来,又想他那锭银子,欲待顺从,又怕丈夫撞着。踌踌未定,被他到手了
也。

  玉贞虽然受注,道:「妾非青楼,实系良家。

  见君青年,养君廉耻,不忍高叫,从君所愿。幸勿外扬,感君之德。」

  那人见他如此言语,喜道:「既承一枕之私,亦是三生之幸,尚图后会,以
报高情。」

  玉贞道:「快快完事,恐丈夫撞见,如之奈何。」

  那人听见,急急忙忙完了,整衣下楼,说与玉贞道:「我再来看你。」

  玉贞点头。那人竟自去了。玉贞掩上大门,上楼想着,笑了又笑道:「杭州
原来有这样的书呆,一年遇这般几个,不愁没饭吃了。」

  又想道:「怎生对宋郎说出情由?」道:「也好,我身原是他拐来的,怕他
吃醋不成。实实说了,看他怎么。」

  正在想问,宋仁推门而入,上楼见了玉贞,便满面愁烦。玉贞道:「哪里去
一会,有甚么好生意可做么?」

  宋仁道:「我看城中,都是上有本钱铺子,就是有小生意,我也不惯,就是
晓得做时。那讨本钱!我方纔往石塔上问,见了他小姊家的姐妹,个个穿红着绿,
与那些少年子弟调笑自如。倒是一桩好生意。」玉贞听了,笑道:「倒去寻得这
个乌龟头的生意回来羡慕。」

  宋仁叹一口气,玉贞道:「你若有这点念头,我便从你心愿如何?」

  宋仁听罢,连忙跪将下去:「若得我的娘救命,生死不忘。」

  玉贞扶起宋仁笑道:「招牌也不曾挂,一个人来发市去了。」

  拿着那绽银子,递与宋仁。宋仁一见,吃了一惊:「此银何来?」玉贞把那
个人光景,如此如此一说,宋仁大笑起来,便道:「这番我宋仁夫妇二人,不怕
饿死了。」宋仁忙去买了些酒肴,与妻子畅饮而睡。

  次日,那玉贞更加打扮,穿一件大袖衫儿,在门前晃了又晃。但见有人走过,
他便笑脸相迎。这些书呆子一时间传闻起来:大佛寺前有一个私窠子,十分标致,
又不做腔,全无色相。一时间嫖客纷纷,车马不绝。这宋仁倒做了一个长官,落
得些残盘残酒受用不题。

  且说周全竟至部堂下了公文,未及领文。下午余闲,步出清波门道:「闻知
杭州西湖景致,天下无双,到此不走一番,也是痴了。」遂搭小船,撑出港口。

  他一见了青山绿水,赞叹不已,道:「昔闻日本国倭人住此游湖,他也题了
四句诗:昔年曾见此湖图,不信人间有此湖。

  今日往从湖上过,画工犹自欠工夫。看此倭诗,果是有理。「正叹赏间,祇
见那船已撑到岳坟。周全上岸,往岳坟看了,遂至苏堤。见一只湖船,内有三桌
酒,都是读书人光景。旁边一个艳色妓女。周全仔细一看,正是玉贞!心下着实
的一惊,怕认错了,坐在一桥上,把眼不住去看。恰好那一船的客同了妓女走上
岸来,周全看见,闪在一旁。见他走到身边,上下一看,一些也不差,又尾在后
边。听他说话,正是温州声气。心中想道:」这个娼妇,你在此快活,害丈夫受
得好苦哩。「又想道:」不知他住在何处,好去跟寻。「道:」这也不难,我跟
了他这只湖船去,少不得有个下落。「自己上了酒楼吃了一壶酒。正会钞完,那
船往里湖撑去。周全到了湖,慢慢跟着,那船撑在湾里便住了。周全上前一看,
却见宋仁出来相帮打扶手,携了玉贞就到了家去,随后酒客都进去了。周全十分
稳了,又到大佛寺前。

  见一个长老出来,近前一问,那长老把宋仁几时移来做起此事,一五一十说
得明白。周全别了,竟进钱塘县里,取路回寓。次日,领了回文,竟至本州岛投
下。

  忙去望着王文道:「恭喜,妻子有实信了。」这般这般一说,王文道:「原
来被宋仁这光棍拐去,害我受这般苦楚!」周全登时上堂,保出了王文。太爷签
牌捉获,又移文与钱塘县正堂,添差捉送。周全同了一个伙计,别了王文,往杭
州走了十二日方到。下了移文,钱塘县着地方同捉获。又添了两个公人,一齐的
出了涌金门,过了昭庆寺,竟到湾内,祇见玉贞正要上轿,被周全唬住。宋仁看
见二人,惊得面如土色。众差人取出牌,交与宋仁一看道:「事已至此,不须讲
起,且摆酒吃。」众人坐下。玉贞上楼,收拾银两,倒也有二百余两,把些零碎
的与宋仁打发差度,其余放在身边。细软衣服,打做二包,家伙什物自置的,送
与房主作租钱。宋仁打发了钱塘二差,叫只小船,竟至涌金门进发。玉贞坐在船
中掉泪,遂占四句以别西湖道:自从初到见西湖,每感湖光照顾奴。

  今日别伊无物赠,频将红泪洒清波。又有见玉贞去后,到楼边观者,莫不咨
嗟,竟自望楼不舍。也有几句题着即事:王孙拟约在明朝,载酒招朋竟尔邀。

  凤去楼空静悄悄,一番清兴变成焦。

  须臾,到岸,一众人竟至钱塘县起解。夜往晓行,饥食渴饮,不止一日,到
了永嘉,竟与众人投到。县主把王文、杨禄,一齐拘到听审,先唤玉贞道:「你
是妇人家,嫁鸡随鸡纔是,怎生随了宋仁逃到杭城,做这般下流之事,害丈夫被
杨绿告在我处,把你丈夫禁责,还是怎生讲?」

  玉贞道:「爷爷,妇人非不能,但丈夫心性急烈难当,奴心惧怕。适值宋仁
欲往杭城生意,也是妇人有这段宿业还债,遂自一时没了主意,犹如鬼使神差,
竟自随他去了。若是欺了丈夫,把房中银钱之类也拿去了。」

  县主忙问王文:「此时你可曾失些物件么?」

  王文道:「一毫也不曾失。」

  县主又问玉贞道:「宋仁这个奴才,五年满徒不必言了。你今律该官卖,不
然,又随风尘了。」

  玉贞道:「求大爷做主,奴身该卖,恳恩情愿自赎其身,向空门落发,以了
此生。是爷爷恩德。」

  县主叫杨禄:「你不若与

  你侄女另寻一婿,以了他终身,如何?」

  杨禄上前道:「蒙太爷分付,小人不敢有违。」

  玉贞仔细把杨禄一看,道:「我哪里认得你,甚么叔子在此,把我丈夫诬告。」

  杨禄道:「侄女,也难怪你,不认得我,你五岁时,我便京里做生意,今年
纔回的。」

  玉贞道:「且住,我问你,我爹爹是何姓名?作何生理?家中三代如何出身?

  母亲面貌长短?说个明白出来。」

  杨禄一时被他盘倒,一句也说不出。

  县主大怒道:「世上有这般无耻光棍枉言,必定闻知王文不见妻子,生心认
了表叔,指望诈些银子。一定王文不与,他诈心不遂,将情捏出杀妻情由,告在
我处。」

  王文上前道:「爷爷青天,着人来打合,要小人的盒礼钱,小人妻子也没了,
倒出盒礼,不肯,他生情屈害小人。」县主抽签,先把宋仁打了三十板,又将杨
禄重责四十,着禁子收监,道:「待我申报了三院,活活打死这光棍,若留在世,
贻害后人。」宋仁流富春当徒五年,满期释放。玉贞情愿出家,姑免究,县主祇
为这玉贞标致,不忍加刑,亦是怜念之意。王文禀道:「妻子虽然犯罪,然有好
心待着小人。一来不取一文而去,方纔质证杨禄,句句为着小人,一时不忍,求
老爷做主。」县主道:「为官的把人夫妇止有断合,没有断离的,但此事律应官
卖,若不与他,一到空门,这是法度没了。如今待他暂入尼庵,待后再来陈告,
那时情法两尽,庶不被人物议。」当把审单写定,后题玉贞出家八句于后,道:
脱却罗衫换布衣,别离情种受孤凄。

  西湖不复观红叶,道院从教种紫芝。

  闲处无心勾八字,静中有念去三尸。

  梦魂飞绕杭州去,留恋湖头忆故知。判毕,把一众人赶出,止将宋仁讨保还
家,打点起身。

  玉贞随了王文回家,到了家下,取出男衣还了宋仁,把上好女衣付与王文收
了。身边取出那二百银子,称了五十两付与宋仁道:「我也亏你一番辛苦,将去
富春娶房妻子度日。切不可再到温州来了。」剩下一百五十两银子,付与王文道
:「妻子虽然不该撇你而去,今日趁的银子,依先送你,另娶一房好妻室到老,
那生性还要耐些。着是你没有那行凶之事,我怎生舍你。」将手上金银戒指除下,
并几件首饰尽付王文。身边还有几两碎银,看着周全道:「这几两银子,烦劳周
伯伯与奴寻一清静尼庵,送他作斋,待奴也好过日。」王文见妻子这般好情,一
时不忍相舍,便放声大哭起来。玉贞也哭起来。连周全也流下泪来道:「你二人
既如此情状,我亦不忍相看,不若将些银子往他州外县,做些生意,保可度日。

  把屋宇待我与你卖了,共有三百现银,怕没生意做?小小铜钱当儿也彀偏了。

  离了此地,怕甚么人来刁你不成。」王文道:「如此甚好,祇求大兄留心。」

  周全道:「自然在心。」王文连忙买了酒物,献了家先神祗,就请周全同饮,
夫妻二人重新恩爱。

  这也是玉贞欠了这些人的风流债,宋仁引去还了,重完夫妻之情。后来周全
兑了银子,与王文就在城南开一木器铺子,夫妻二人挣了若干家当,一连生了三
个儿子。王文因出了衙门,那吃酒就有了节度,再也不撒酒风。故此两下酒色皆
不着紧,那杨禄被知县活活打死了,后人把他几个人名字写出,倒也凑巧,道:
因为王文不文,故使玉贞不贞。

  恶人杨禄不禄,施恩宋仁不仁。

  止有周全,果尔周全,完成其美矣夫。

  总评:书生错认章台柳,谁知弄假却成真。玉贞合欠风流债,又得西湖两袖
春。撤酒风的下场头,不可不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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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   第十六回费人龙避难逢豪恶

  万般由命不由人,命不差池半未分。

  命坐玉堂清要职,若逢华盖是高真。

  红鸾照着贪花柳,驿氏推时道路人。

  命有许多说不尽,且将算命丧缘因。

  且说湖州府德清县,有一饱学秀才,名唤费人龙,就进在本县学中。娶妻姚
彩云,十分娇媚,夫妻二人都是二十三岁了。祇因彩云身怀六甲,人龙往命馆中,
与他推算年命。「无妨么。说出八字。」先生写了道:「好个夫人八字,今年定
生令郎,将来运不见好。」「是怎生样说?」人龙听先生口中不静的,连忙又把
自己八字说出。先生排得不差,道:「是一位大贵人八字,也是运限不好,目今
有大难临身。若是避不过,这番死也死得的,休小看了。既不来算,我也不知。

  既是知了,怎么不说。」人龙见他说得真切,心下着忙,忙问道:「先生曾
闻趋吉避凶之语,果然避得过么?」先生说:「先贤之语,怎么假得,趁早寻在
百里之外地方,避过百日,便无事了。」人龙道:「房下可也要去?」先生说:
「看来还是夫人面上起的,怎么不要带去。」人龙送了命钱,竟至家中,与彩云
悉言其事。

  彩云道:「如之奈何?」人龙说:「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」又道:「
祸出师人口,倘然不信,一时间祸及于身,悔之迟矣。不若祇带一房男女服侍你
我,其余待他各守田业,往他处避过百日,依旧回家便了。」夫妻二人计议已定,
带了数十两银子、数千文铜钱、柴米小菜之类,唤下一房家人费才乃老成夫妻,
唤了一只浪船,一齐上船。梢子间:「还到那一方去?」费人龙道:「没主意。」

  姚彩云道:「往东去罢。」人龙道:「为何要往东?」彩云道:「难道往西
方去不成?」人龙点头道:「快往东方。」那船摇到塘西住了。次早又到崇德交
界。

  远远望见一簇人家,人龙问船户:「来多少路了?」回道:「船行三十里了。」

  人龙道:「且住着。」忙令家人上岸道:「你看那一搭人家,住得幽雅,看
左近有空房,赁他一间,暂住三月。有无即来回报。」家人竟往前边一问,恰好
问着一个农夫,答道:「这里是冯吉员外住宅。四周都是他的屋宇,空屋极多,
祇是员外为人有些厉害,我这一乡村人民,个个怕他的。你若要租他房住,也要
小心」。

  家人道:「住他一月,与他一月房金,有甚么小心。」农夫道:「这也说得
有理。」

  恰好冯家管帐的管家走过,农夫指引道:「你要租房,须问这位冯阿爹。」

  这费家人顺口儿叫道:「冯阿爹,我们一位相公要在此暂住几时,敢问府上
有空房,求租一间,未知有否?」冯管家说道:「有,有,你随我来。你可看得
中意的,随你要便罢。」二人近前一看,却有一所书房,十分精雅,道:「便是
这间罢了。

  不知多少房金?」管家道:「一两一月,按月取租。祇是小房钱要一两二钱,
倒少不得。」费家人道:「这是旧例,断不有亏。」竟自到泊舟之所,见了主人,
把上头一一说了。人龙道:「既如此,便称一两房钱,又是一两二钱小房钱。」

  写了一纸租契,交付家人,先去租了。自己放船撑进港中,不多一会到了。

  家人道:「房已租下了,请相公娘娘上来。」人龙扶了彩云上岸,夫妻二人
竟进书房。

  看了住场,实然可爱。但见小小园亭:乐意相间禽对语,生香不断树交花。

  十分羡暮,好个所在。登时把船中动用之物移了上来,打发船家回去。着夫
妻二人把房中现成竹床张了罗帐,竟自安然乐意住下。镇日无事,随便作些诗赋
消遣。

  却好一日,人龙把风为题,写在纸上:和熏金朔递相催,岁月韶华去复回。

  忽尔摧残千木谢,一时吹得百花开。

  阳台每送朝云上,楚峡尝携暮雨来。

  浩瀚逞威山岳动,却疑孝德播仁才。又咏月一联:蝉娟千里共佳期,照彻悲
欢与合离。

  十五碧霄悬宝镜,初三银汉吐娥眉。

  唐王驱驭尝游处,李白擎杯仰问时。

  堪比贤良全节义,清光千古鉴纲维。

  彩云看见,笑道:「你男儿家做的诗,也是风月的。」人龙道:「虽怀风月,
实存节义。贤妻无事,也做一联消遣如何?」彩云道:「你题风月,我题节义,
休得见笑。」先把节字为题,一联云:西窗剪烛理清篇,一阅贞风起喟然。

  断臂割容真可爱,剔睛毁鼻方堪怜。

  猗猗绿竹凌霜操,郁郁苍松傲雪坚。

  珍重老梅谐益友,冰清玉洁古今传。

  又咏义一联:孔孟惟推仁义长,良金奇狩美君彰。

  云霄鸿雁无时弃,水涸鸳鸯且暂忘。

  黄犬临焚能展草,白驹同井解垂缰。

  宋宏不是真君子,那得糟糠妻上堂。人龙见道:「贤妻出口,句句含藏节义,
那李易安、谢道温甘拜下风矣。」正语笑间,一阵朔风透体。人龙道:「想此时
天气严寒,早晚必有雪了。你看花枝那几树红梅绽蕊,绿萼舒芳,倘有雪来,少
助诗兴。」彩云见说,随取一幅笺纸,画出一树梅花,竟是活的一般。人龙见了,
赞称不已,遂题四句:冰肌玉骨绝尘埃,亲见嫦娥把手栽。

  想是蜡宫丹桂姊,天香不放一些来。

  彩云笑道:「那嫦娥倒不愿做,他争似我夫妻欢笑,将来儿女牵情,要那冷
清月宫,守他做甚!」人龙道:「嫦娥也羡着世人哩。」彩云说:「你何以知之?」

  人龙道:「岂不闻月里嫦娥爱少年,」二人大笑。

  彩云道:「我们将笔一枝,画梅为题,集唐八句可好么?」人龙道:「集诗
最难对得工,况非二酉五车,孰敢为此。」彩云说:「一时儿高兴,各集四句以
成一首,并要记作者之名。如差罚酒三杯。我夫先请。」人龙虽然是个饱学,一
时间倒也思索不就,把那唐诗不住地想道:「有了。」每句下边写出来道:姑射
仙人浅淡妆,(刘承)

  写真今喜遇莹光。(杜甫)

  一枝临照月无影,(李郢)

  数点有花春不香。(李从)

  彩云随韵,也集四句:颜色肯教霜雪改,(傅生)

  画图空惹蝶蜂忙。(吴云)

  江南早得春消息,(吴会)

  驿使归来好寄将。(黄清着)

  夫妻二人交相叹一回,各吃一杯,以消清兴。正在欢娱之际,那天真真凑趣,
一片片飘将下来。初如鹅羽轻飘,后似杨花乱坠,祇可惜天色晚了。夫妻二人道
:「明日起来,有许多景趣了。」竟自安置,一夜无文。

  次日起来一看,那雪足有三寸。真是千山迭玉,万瓦铺银。夫妻二人梳洗已
毕,吃了早饭道:「我们今日再集唐句作笑。」人龙道:「雪映红梅为题,各集
四句便了。」人龙曰:六花飞舞乱交加,(刘芳翠)

  雪里红梅趣更嘉。(赵紫芝)

  瑶圃晚晴飞紫水,(何应龙)

  玉炉春暖仗丹砂。(刘支芳)彩云把笔烘得暖暖的,写道:梁园学士春酣酒,

  (罗红)

  姑射仙人脸亲霞。(白玉蟾)

  笑杀城东小儿女,(秦少游)

  月明来看海棠花。(孙良玉)二人相加爱慕。彩云说:「如今把这白梅花各
人也集一联,省得等你。」人龙坐下,独自去写。彩云进房另取笔砚而书。人龙
完了,道:「娘子,你可成了不曾?」彩云道:「写完了,在此拱手着哩。」须
臾,先取人龙的过来看:问讯江南第一枝,(陶谊)

  相依金谷几多时。(韩中村)

  想应东阁一时兴,(施钧)

  番作西湖百咏诗。(中峰)

  翠鸟倚香春遍野,(潘纯)

  霜禽偷眼影参差。(宋郊)

  祇因误识林和靖,(志南)

  宾主相忘似旧知。(危清山)

  彩云看了道:「我的不中你意,不要看罢。」人龙道:「你还似初婚的时节
那般做作。」彩云笑道:「书呆不要取笑。」

  家住梅花第一村,(徐远夫)

  诛茅缚屋傍梅根。(关甫颜)

  暗香掩映雪几点,(宋子虚)

  疏影横斜月半痕。(贾从举)

  正好巡檐须索笑,(杨载)

  不须檀板共金樽。(林逋)

  众芳已许巢由辈,(郎士元)

  桃李纷纷未足论。(王元章)

  人龙看罢,道:「娘子,你到我家登堂七载,从来未见你剪雪裁云,吟风弄
月,谁知你这般才思,我好侥幸也。」彩云道:「妾幼时熟习女工,粗知翰墨。

  自到君家,操持箕帚,夜侍衿绸,无暇及此。如今在此,尽有余闲。深惭献
丑,幸勿见晒。」

  且说冯吉闻知费人龙是个饱学秀才,又探知妻儿十分美貌,但不知何故住在
我家。正在疑想间,有一个密骗,名叫凤城东,走将进来。见了冯员外,见他面
有愁思之态,不免问及。冯吉把费家一事说知。

  大凡做密骗的,一心祇要奉承东家,那管世上之事做得做不得的。就说出拿
云捉月的手段,便就三言两语,耸动冯吉道:「他妻子有这样美貌,员外这样家
私,难道消受不起这般一个妇人。自古佳人难再得,如今住在我家,是瓮中鳖耳,
何愁做事不成。」

  冯吉被他说得一副心腹如火滚一般热将起来。

  便间老凤:「此事怎样做起,方可如意?」

  凤成东道:「不难,他如今祇夫妻二人居住,又无亲戚往来,况没邻朋交厚,
不若先去请他到家,浼以诗词,饵以杯酒。日逐厚将起来,我有心,他无意,寻
些事故。小则风流罪过,缠住他身不放回家,重则做下人命大大罪名,监禁狱中。
其妻无主,员外将恩结之,要短,做些风月事儿,自然着手。若要长久夫妻,便
将那大的罪名,坐他监中弄死。不过费些钱财,有何难哉。」

  冯吉道:「妙计,妙计!人世上有了钱财,不用些儿做快活事,真是个守财
虏耳。」实时写了一个名帖,着一小使拿到费家,请费相公来讲话。那小使应一
声去了。

  到费家门外,那小使先从门缝里将望里边,祇见他夫妻二人好生快乐。把门
敲了两下,人龙忙看,祇见一个小使,手拿帖子道:「我家员外请相公说话。」

  人龙道:「敢是房主翁么?」

  小使道:「上写眷侍教生冯吉顿首拜。」

  人龙道:「烦劳就来了。」

  彩云道:「房主未曾识面,他来接你怎的?」

  人龙道:「毕竟有事商量,待我去去便来。」

  叫了家人,取了原帖,竟到冯家。祇见那冯吉头戴方巾,身穿绒装,有四十
多岁的光景。连忙迎接,叙了礼坐下。人龙道:「学生到此,幸借华居。未及趋
拜,又辱宠召,这尊帖决不敢领。」冯吉道:「先生乃当今名士,幸降寒家,不
然还不知道。因早间检取租部,方见大名,故尔屈驾请教,这贱刺何必拘拘不受。」

  正在吃茶,祇见里头又走出一个带唐巾的人来,连忙上前施礼。人龙问及,
那人道:「小子名唤凤成东,在冯先生宅上早晚效劳。」人龙便晓得是个密骗了。

  冯吉道:「不是学生斗胆,便敢相烦,祇因县尊浼学生做一架围屏,都是雪
景,今日见了此雪,便想起此事,尚乏诗章。足下山斗高才,敢烦金玉,使此屏
八面光辉,千年华美,皆足下之使然也。」人龙道:「既承重托,不敢推辞。祇
是学浅才疏,有辜盛意。」须臾,列下山肴海味,异果奇珍,请人龙于上坐,冯
吉主陪,凤骗傍坐。酒至半酣,人龙索笔,冯吉令人速备文房四宝。人龙离席前
坐,取纸笔之曰:雪月风花,赏心居首。

  冬春秋夏,乐事相联。铸岩岫而如银,覆井栏而饰玉。飘残柳絮,总无乌雀
衔飞;点遍棕衣,惟有渔翁下钓。径路池边莫辨,茶烟酒力难消。四境尽浮,泯
泯却同无地,千山已着,茫茫讵复见天。若乃穿帘误作梅花。照室浑疑皓月。孤
烟旷野,惟闻毕逋之声。小钓断桥,致有灞陵之兴。

  马鸣熟道犬吠归人。门外五更,朝上应愁踏冻;林中三尺,村农齐乐丰年。

  于是低唱浅斟,半醉销金之帐;徘衣白面,相邀连壁之人。用功制作山桥,
呵手推为狮象。谁能受命,更复旧寒。难加兽炭推红,祇受鹅毛一白。亦有寒墟
少酒,破屋无烟。斧冻为麋而相呼,映光辨字而目读,船窗皎洁。分布被之黄花
;阶破鲜妍,结茅檐之未桂。

  山疑西域,水比洞庭。至于耳目全虚,心魂寒旷。玉洁冰清,霜凌雪劲。

  寒颐冷面,铁胆铜肝。信是玉京瑶岛客,将为铁面柏台臣。

  写罢,冯一连声称赞,密骗道:「奇才。」把酒斟在金瓯道:「受冷了,快
饮此杯以敌寒。」冯吉重新换席,秉烛而饮道:「一客不烦二主。明日还求大笔,
可称其美。」人龙道:「当厚效劳。」盘桓至黄昏而散。

  人龙归见彩云道:「有偏了,冯家浼我作雪景赋,以送崇德县尊,故此招饮。

  明日还要我为他书写。」彩云道:「惜乎,手冷些。」道罢睡了。一夜无文。

  次早,方梳洗毕,夫妻二人正对面看梅花欢笑,祇见冯吉在外头,早已窥见
彩云,十分艳色,动了心火。按捺不住,推开了门,竟直进里面来。彩云急避,
人龙接见。

  冯吉施礼道:「昨承佳作,竟来造谢,兼请大笔,祇是斗胆。」

  人龙道:「昨日厚扰,正欲登堂叩谢,又蒙辱临,感戴不尽。」

  茶罢作别,冯吉扯了人龙到家坐下,吃了早饭。人龙索文房四宝,把金笺纸
裁成八幅,写成前赋。不觉未牌时分。那密骗巴不得写完,好上酒,又办下许多
肴撰。吃酒之间,冯吉看着人龙,堂堂一貌,终非落魄之人。想起他浑家世间少
有,此时祇该息了念头,方是忠厚长者。恰又二心三意,故后来招许多不妙之处。
正是:人情若是初相识,到老终无怨恨心。是日尽欢而散。

  自此,冯吉依了凤成东之言,无日不接人龙饮酒。过了几日,冯吉将围屏端
正了,自己备下许多礼物送到县里。知县大喜,而归到家中祇是想着彩云,眠思
梦想,无计可施。恰是凤成东又到,冯吉把心事与他商议道:「事不宜迟,他原
说年终要回,倘若一去,何由再来?」密骗道:「员外方纔说着年终二字,使我
吃了一惊。寒家百无一有,荆妻啼哭,儿女凄凉,一桩若大的事又到了。」冯吉
见他如此说,道:「你祇要为我图成此事,家中之事,在我身上。不必忧心。」

  密骗见说,笑道:「是这般毕竟要行的了。」想了一会道:「如此如此,方
可图之。」冯吉见说,道:「就是今日。」实时唤家人道:「请了费相公同来。」

  须臾接见,相见礼毕。冯吉道:「连日送锦屏与县尊,不得接见,今日特地
请兄来痛饮一番。」人龙道:「屡扰宅上,不能酬答,待告辞归舍,尚容尽心耳。」

  三人进了后面,一间书房里,极其齐齐整整,皆是奇珍宝玩,不必言之。见
傍边挂一美人睡起图,竟无题咏。他提笔在手,题出集唐八句,除下来放开桌上
道:「斗胆了。」诗曰:美人南国翠蛾愁,(武元衡)

  睡起恹恹底事羞。(郭古)

  八字懒钩眉锁黛,(丁瑞)

  双鬟慵整玉搔头。(袁伯访)

  香闺月冷紟绸薄,(辛中)

  深夜风清枕簟秋。(许浑)

  可惜春光不相见,(杜甫)

  眼穿肠断为牵牛。(宋邑)

  写罢依先挂起。二人称赏道:「写作皆精,有光美人多矣。为牵牛缩了郎字,
何等俏丽。」密骗道:「这等分明为郎了。」写罢列上酒肴果品,这番吃法,与
前不同。大碗送来,歪扭扯灌,灌得个人龙吐了又吐,人事也不知。推摇不动,
预先备了船只,竟开后园门,着家人扶下了船,连夜摇到崇德县。

  次日早,冯吉穿了行衣,竟往县中进状。告为乘醉打死人命事,竟把半月前
一个家人,名唤进禄,因上楼失脚活跌死的,因凤成东设计,俱是陷他的恶计。

  见县尊说了,就呈上状词。县尊送出,实时出牌捉拿。差人见了冯吉,折了
酒饭,送了差使的钱,竟往船中。见是沉醉的,差人吆吆喝喝,扶起跌倒,祇得
众家人搀了,竟到堂上来。人龙还在梦里,不知人事。

  知县见这般光景,想道:「乘醉打人,这是常事。若昨日打死了人,缘何今
日尚然未醒?打死人之后,终不然又劝他饮酒不成。衣衫犹然在身,不像打凶光
景。事有可疑。」便道:「报告凤成东,你且外面候候。且把费人龙一面收监,
待他酒醒再审。」恰是打听人役报道:「按院巡到嘉兴行事,老爷即刻起身公务。」

  知县听罢,挂一面牌,在县门首:本县公出,凡一应投文人役,候回日投递。

  毋违。冯吉见了挂牌,道:「此去少也十日,如何等得。」密骗道:「你原
为着那人做事,祇须同去停当了前件,看景生情便了。」冯吉一干人,原船复了
回来。

  谁知这日彩云腹中疼痛起来,忙着家人去寻人龙,不期这晚冯家众仆,因家
主不在,各自出外吃酒去了。问管门老子,竟回得不明白。费家人直进里面响叫,
祇见走出两个妇人道:「你是何人?在此怎么?」费才道:「我是湖州费相公家
人,大娘要分娩了,来寻相公。」那家人不知缘故,去问主母。这主母唐氏,年
纪三十六岁了,一心向善,见丈夫豪恶,苦劝不听,他便立了个主意,分了净床,
吃了长斋,每日向佛堂念佛,看些经儿,一毫外事也不管。

  这日,听见说费家娘子分娩,来寻主人,他又不知和他们那里去了,便道:
「分娩大事,家主公不在怎好。」便道:「这是生死之际,客边在此,若有些差
池,如何是好。」便分付妇人家走几个来,一面着一个小使去请稳婆,自家同了
费才,跟随三个妇人竟到费家。祇听得费娘子坐在床前正叫疼叫痛。唐氏也不施
礼,忙着妇人伏侍。恰好收生婆已到,此时烧汤的去烧汤,抱腰的抱腰,唐氏又
问费家管家婆:「可曾有小衣服?」回道:「未曾。」唐氏急令一妇人归办,衣
袖、酒食、药饵一齐都备。真真亏了这唐院君。祇见彩云攒眉捧腹,犹如西子心
疼一般。有歌一首,正是:慈母生儿日,五脏尽开张。

  心身俱闷绝,流血似屠羊。

  生下问男女,是儿喜倍常。

  喜罢悲还至,痛苦彻心肠。

  一时间生下一个孩儿。稳婆断脐沐浴,唐氏亲与童便姜醋吃罢,彩云心中感
激不尽。祇不知丈夫何处去不回。唐氏令妇人摆出酒肴。请稳婆、打发稳婆,都
是唐氏。不想他丈夫要害彩云的丈夫,妻子又尽心救他妻子,也是各人好恶不同。

  天色傍晚,稳婆去了。唐氏留一妇人,名唤素梅,道:「他的丈夫随员外出
去,你可在此,夜里伏侍费娘子。倘要汤水之时,不可迟误。」素梅随了唐氏到
了房中,拿着铺盖,就在彩云床前铺下。倒也小心服侍,递汤送水,不用彩云分
付。正是:惟有感恩并积恨,千年万载不成尘。

  且说冯吉到次日到家,闻知费娘子分娩,大失所望,所喜身子还健。密骗道
:「我想产后妇人是虚怯的,其夫之事,不可与他闻知。一时若死,把甚么来弄。

  祇说别人请他苏州游虎丘去了。安着他的心。待他健了,把甜言蜜语哄他,
一家住着,朝夕送些酒食,先去结他的心,那时网中之鱼,待事成了云云再娶。」

  冯吉道:「这话说得有理。」明日,着人送酒送食,彩云感激他夫妻二人道
:「幸喜得好人相逢,祇不知丈夫苏州几时回来。」

  且说素梅丈夫叫名阿魁,极嘴尖的。一日,素梅问阿魁:「费相公不知道几
时回来,他娘子日夜挂念。」阿魁道:「若要回来,这一世不能够了。」素梅惊
问,他就一五一十把前后事情尽言说了。又道:「明日晚间,还要抢他妻子进来,
云云着哩。」正是:夫妻且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。

  这素梅因伏侍彩云好了,彩云感他好情,私下与他一套衣服,又有几件首饰。

  素梅又喜彩云为人温柔,倒十分心里喜欢他的,听见丈夫说出此事,如冷水
淋头一般,吃惊非小。阿魁叮咛,不可泄漏,素梅道:「自然。」自己心下十分
不乐,他想道:「我如今欲通知费娘子,他是女流,一时干出余事,岂不害他?

  欲待不说,倘员外明晚用强,这费娘子不像个肯从的,一时间死节亦未可知。

  可惜这般一个好人,终不然看他落局。看我院君十分怜他,不免把此事一一
的说与他知道救他一命,有何不可。」

  便三脚两步进了院君佛堂,把前事尽情说出,惊得面如土色,话都说不出了,
停了一会道:「素梅,自古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,我有理会了。你悄地里通
知费娘子,祇说员外明晚抢你进来一事,那费官人在监之事,且瞒着他,恐他一
时知道生死难料。你的哥子在江内摇船,可去唤他来,连夜送了费娘子还德清。

  到他家中,此事再与他道:未为迟也。」素梅别了院君急到费家,悄悄与彩
云说了这一番话。彩云吃了一惊:「缘何有这般奇事。」便哭将起来。素梅忙止
住道:「院君叫船连夜送你归去,你可快快收拾。若员外一知,插翅也难飞了。」

  彩云道:「一时间那得船来?」素梅说:「我哥子在此摇船生意,待我去河
口看他在否。如不在,祇须你管家另雇便是。」素梅忙去河口一看,恰遇正好回
来。

  素梅忙叫哥哥:「院君着我唤你的船,连夜到德清送一亲眷去,与你船钱。」

  那船户道:「这等,待我收拾到来便了。」这边彩云忙忙收拾,已傍黑了。

  船一到岸,费才夫妻并素梅一齐相帮搬运,收拾得更尽。彩云着素梅上覆院
君,千恩万谢。

  着素梅道:「我官人来,且不可说甚的,一时竟气起来,未知凶吉。祇说我
身子不健回的。我自慢慢着人来酬谢你。」两下流落泪来。唐氏又唤素梅,送些
下情酒肴道:「欲来亲送,恐员外得知道不好了,改日着人来望便是。」两下别
了,正是:鳌鱼脱却金钩钓,摆尾摇头再不来。那船连夜往德清进发,彩云到家
不题。

  且说冯吉次日打点抢着彩云,那凤成东早早已来了。各人打点做事,祇有唐
氏与素梅两人在佛堂中暗笑。那冯吉抓耳揉腮,心火不安。巴不得到晚,心中等
不得,先去看看着。祇见门是掩的,推门一看,净悄悄的。便一步步踱将进去,
并无人影。又走进内室,祇见桌椅床灶而已。吃了一个惊,回身便走。恰好撞着
密骗,道:「走了,走了,事不谐矣。」密骗吃了一惊,道:「何人走了消息?」

  冯齐叫齐使唤家人,忙问:「何人走我消息?」各人目定口呆。连阿魁也赖,
不曾对人说来。正是:空施万丈深潭计,那得骊龙颔下珠。

  冯吉道:「怎了,怎了,空着了,害费生如何了结!」凤城东也没理会处,
祇见家人说:「县里差人催审,在外边坐着哩。」冯吉怨着密骗,事又不成,打
这样天大官司,如今怎了。密骗道:「事不干差,祇是走了雌儿。有心如此,一
不做二不休,一边往牢里用些银子摆布死了老费,一边告着他妻子,说赁屋为名,
偷我资财,连夜运回。那时少不得出来对理,再施计策谋来便了。」冯吉道:「
如今差人你去回他,再迟几日来听审。」免不得吃些酒食,送个包儿,竟自去了。

  密骗又与冯吉道:「事不宜迟,拿些银子到狱官处使用,着他动张病呈,弄
死了他,再好谋娶。」登时冯吉叫阿魁带了银子,随了凤城东到狱里使用。

  且说费人龙,那日醉里睡在监中,直到黄昏时候,方纔有些醒意。此日禁子
虽然收监,然见是个斯文醉汉,又不知何等样人,狱官先分付放他在官厅上傍睡
着。这一时醒来,也不知天晓夜暗,祇听得耳边厢喝号提铃,好生惊恐。把手去
摸,又不在床上,又无衾枕,寒冷起来。又不知在何所在,竟不知身陷狱中。吆
吆喝喝,直至天明。坐起一看,还祇说在冯家厅上,他整衣立起。

  须臾,厅后走出一个人来,头上戴着一顶四角方巾,身上穿一领旧褐子道:
袍,脚下穿一双秋子蒲鞋。人龙一见,未免整衣上前施礼。那狱官姓卜名昌,乃
北京顺天府宛平县人。年将半百,祇生一女,年二十岁了。因随任来了四年,尚
未有亲。妻子早已亡过,祇带一房家人媳妇四口儿,到崇德县来做官。为人耿直。

  他一见人龙上前施礼,他已知道是个有名的秀才,乃逊他大首拜揖。人龙回
礼就座,便开口动问:「老先生此处敢是府上么?」卜昌见他还不知是牢狱,倒
一时不好便说道:「先生还不知道请到里边书房再讲。」把人龙引进了书房,坐
下道:「且请梳洗了再说。」忙分付家人送水洗面,又拿了自己梳具与他梳头。

  又分付女儿秀香打点早饭。秀香见说,道:「爹爹,是个犯人,为何如此待
他?」

  卜昌道:「你不知道这人是个秀才,我方纔仔细看他,是个贵相,不是犯法
的人。

  况又未曾经审,未知怎的,那里不是施恩的所在。你依着我,三餐茶饭不可
怠慢他。」秀香听了这几句话,便齐齐整整的打点,请他饭罢。

  卜昌方说:「先生,想你虽在牢狱之中,非其罪也。」人龙听罢,吃了一惊
道:「正欲动问,念小生素昧平生,极蒙垂爱,不知老丈尊姓高名,力何学生到
此取扰?」卜昌笑了一笑,道:「先生,在下草芥,前程是本县狱官,兄被人告
在县堂,昨日闯下来的。」人龙听了几句话,正是:两腿不摇身已动,面皮不染
色先青。

  有半个时辰发抖,那牙儿哈哈的响个不住,那里说得出来。须臾,又施礼道
:「不知得罪何人?」又问:「不知学生是何人告发?是何事情致于下狱?」卜
昌道:「这般不知,待在下往陈房里查与先生看。」他便去了。人龙想着,好生
厉害,竟不知何事关在此间,又想妻子不知可晓得否。

  正想间,卜昌取了原状,递与人龙看。未看之时还好,看罢了,一时手脚恣
将起来,那身子软将下去,一气便倒在椅上。秀香看见,泡一碗姜汤,着人送出
来,勉强呷了两口,便道:「冯员外与学生交浅情深,初时请做《雪景赋》送本
县的。次早又浼我写,便言以后相好往来,前日邀至后居,与一个密骗成东,二
人将我灌得十分沉醉,后竟不知几时到了此处,哪有打死人的道理!又不知为甚
害我至此,不知怎生样审问的?」

  卜昌道:「不曾审,太爷府里去了。若是审过,不知怎样吃苦。那里遣放你
坐在此间。据你说来,醉酒是实的,醉了四肢已软,那有气力打人,况又斯文人,
料不动手打人。不若且在我处食饭,待太爷回来,告一纸诉状。如问得不妥,着
人往上司去告。」

  人龙道:「县尊与他交好,恐听下面之词,如何是好?」

  卜昌道:「为何你知他与县尊交厚?」

  人龙道:「因送围屏赋雪,是我做的。」

  卜昌道:「诉状上倒要写出来,便不能为他一边,待我与你出力便了。」

  人龙道:「多感恩台用情,若有出头日子,犬马报德,决不相负。祇是记念
寒荆,不知怎样,想今又将分娩,实是放心不下,不知老恩台可放得学生一去否?」

  卜昌笑将起来:「书生不知法度,不要说这人命关天重罪,就是些须小事,
也私放不得的。设或有大分上,也直待太爷回。有的当保人,方使得的。那有私
放得的!」人龙听罢,流下泪来。卜昌道:「兄且放心,自古牢狱之灾,命中犯
着,一日也少做不得的。」又说:「官司多一日不拘,少一日不吃。准准的该晦
气,脱了自然消释。」人龙想着道:「算命的果然说道,我身有大难,死也死得
的,往百里外躲避,过了百日适好。如今正在百日内,遭此大难,可见有命。」

  卜昌道:「算你后来如何?」人龙道:「据他说,后来功名显达,不足信也。」

  卜昌道:「目今应,后来必应。自古说得好:万事不由人计较,一生都是命
安排。

  这祇得没奈何。」晚上,卜昌拿自己铺陈与他同睡。

  且说次早,秀香与父亲说道:「昨夜间梦见姓费的坐在房里,须臾头脸变一
龙头。正在害怕之间,又有风雷大作,那费生腾身一晃,竟是一条青龙,把身飞
上去了。那身上一摆,把我也带在空中,害怕得紧。惊醒来,听得县堂上正是三
下鼓。」卜昌听罢道:「不可做声。我有道理。」

  过了数日,祇见一个禁子在那里叫响,卜昌听见出来,他使附耳说了些话。

  卜昌同禁子出去讲话去了。人龙独自一人,没奈何取纸笔改着诉状。祇见卜
昌走了进来,竟往女儿房中讲话去了。有两个时辰,方纔出来。人龙也不敢动问。

  卜昌把人龙细看,又看了一会道:「先生,这冯吉是个豪恶,我这监中十分
之中的犯人,倒有三分是他的对头。原来先生这宗事,为着令正姿色上起来。」

  人龙惊问道:「老恩人何以知之?」卜昌道:「方纔冯生着两个人送我二十
两银子,又与那王禁子五两,要我谋死了你。」人龙见他说罢,这番真惊死了。

  救了一个时辰,方纔转醒,道:「恩人仔细与我一言。」卜昌道:「你不可
吃惊。

  我已有放你之策矣。」

  人龙下拜,卜昌忙扶起道:「令正已分娩了。恭喜生得一位令郎。冯吉竟要
抢令正进去,不知何人走了消息,倒被令正逃回了。他无可奈何,如今要谋死了
你,要告陷令正窃取资财罪名,定要图他到家。我今一事同你商量,我想他陷你
打死人命,料难对审,故此着我先动病呈,再后绝呈。不若先动一纸病呈,捱到
年封印之时,动了绝呈,他那时忙急之际,必定不来相验,便好活你了。祇是难
于出去,怎么好?这事瞒不得王禁子的,待我与他商量。」又出去找寻禁子去了。

  人龙听了这番话,好生惊恐,心中十分感激狱官。祇见王禁子同了卜昌走进
书房,作揖坐下道:「所事不必言矣,我二人做得干净,决不犯出来的。但祇要
你自小心要紧。想冯家干这等没天理的事,报应也祇在两三年内了。他干的恶事,
多得紧哩,卜老爷有救你的心,没放你的路,想来也其事难成。看你相貌堂堂,
后来是个发达的。今卜老爷年老无子,正得一位小姐,年纪也正相当,我做媒与
你,做个二娘娘。这番是他的亲女婿,到捱年,同了小姐叫船,竟回德清,同了
大娘竟上京去,到岳丈家住下,带些银子,到北京纳了监,科举起来。靠天若得
出身,报仇有日。得了官时,不可忘我的情。」

  人龙忙谢道:「岂敢。这活命之恩,岂敢有忘。但小生萍水相逢,蒙卜恩人
如此厚德,也当不起,怎好又望着小姐这般事来。」王禁道:「实不相瞒,因小
姐梦了一个吉梦,我再三说合,故此应承的。若不如此,我们都不管。」人龙道
:「既如此,恩如山斗,稍有寸进,犬马相酬。」王禁道:「前日进监,祇有我
见。若是次日,也做不来。非惟死中得活,又得了一个老婆,这叫做逢凶化吉,
遇难生祥,后来必定好的。」

  卜昌取通书一看,「今日是个吉日,诸凶皆避,就今晚成亲便了。」实时分
付家人,整备应用之物。俱停当了,人龙道:「蒙岳翁大恩,顶戴不浅。但小婿
并无一丝为聘,何以处之?」往袖中取出扇子,上有白玉鸳鸯坠二枚,解下道:
「微物表情,尚容补聘。」卜昌收了进房,与秀香藏下。到晚上悄悄的完了亲事,
留王禁吃酒。卜昌送一封花红礼与了媒人。

  恰好次日,知县回衙,投文时递了病呈。至二十日封印,卜昌恐堂上疑心,
自己上堂,递了绝呈。知县看道:「果然死了。」卜昌道:「是。」知县道:「
会有亲人领尸么?」「亲人有了,未曾具领呈,不敢发出。」县官道:「年毕了,
待他领去罢。」卜昌点了一头出来了。到了衙中,十分快活道:「事不宜迟。」

  着家人叫下船只,发了行李,先放在船中。叫了王禁,唤下两乘女轿,傍晚
开了狱门,一竟抬出衙门,一道:烟去了。

  卜昌送到船中,把到北京亲友的几封书札,又道:「明年大科,贤婿切不可
错了场期。老夫明年三月已满,可与我往吏部里见一书办,已有书在这里了。」

  分付完,两下别了。他分付开船,往德清进发。

  且说彩云朝日望着丈夫,求神问卜,展转心疑道:「傍年了,为何还不回来?」

  十分烦恼,直至除夜。他苦苦咽咽,在房中掉泪。祇听得费才叫声:「大娘,
相公回了。」欢喜得彩云拾得宝贝的一般,忙走出来。两下一见,都哽咽起来。

  这边走过,秀香朝上见礼。彩云忙问:「这是何人?」人龙说:「一言难尽。

  这是我救命的恩人,说起话长。」道:「停会与你讲罢了。」登时打发了船
家。

  到晚来分岁之时,把酒醉到监事情,一件件说得明白。彩云立起身来,把秀
香请在大首施礼:「原来恩人之女,奴家情愿让做姐姐。」秀香说:「岂有此理。

  爹爹原命奴为小星,焉敢越礼。」人龙道:「你二人性格温柔,料后没甚醋
意,姊妹称呼便了。」秀香小三年,以妹子称之。次早,家人使唤妇女一般叩首
贺节,没甚大小。人龙说:「事不宜迟。冯吉为人狠毒,趁早雇船北行。倘若迟
延,祸生不测,悔之晚矣。」彩云说:「正是。」着费才雇船,直到京师,仍带
费才夫妻并奶娘,共夫妻与儿子七口起身,家中分付管家料理,所有金珠细软尽
付箱中。

  新年初三日,烧纸开船,七个人一竟去了。自古:清酒红人面,财帛动人心。

  不期下行李之时,早被强盗见了。那盗乃江湖大盗,浑名水里龙,有一身本
事,千斤力气。凡遇一只船内有十余个客商。他独自个一把刀立在面前,这些客
就送与他了。江湖上说起他,也都害怕。这日不小心,被他见了。能得几个人,
他那里放在心上。恰好船行到崇德,过去石门地方,是未牌时分,夫妻们正在那
里吃酒,彩云说及唐氏与素梅前后好处,船是离岸有三四尺的,祇听得船头上一
声响,那船侧了几下。

  人龙开出舱门一看,好一个大汉,满肚皮疑是冯家使来的刺客,便深深打躬
道:「请舱里坐。」水里龙见他这边一个斯文待他,把刀也不拿出来,就进中舱。

  其余男妇,惊得后稍躲避。

  费秀才斟了一杯酒,深深作揖奉去。强盗笑一声,接来吃了,他又斟上一杯,
如前送上。强盗接了酒道:「书生莫要如此待我,有酒待我自吃罢。」便坐下大
杯吃,并无话说。人龙取酒,他又吃。

  将至半酣道:「秀才,我前日见你箱中有物,随你已是两日了。你好不小心,
我今日不拿你的,前边去还有人取你的,这头还留下牢哩。我问你,因甚要紧新
年里赶船赴京?」

  人龙见问他,方知道不是冯家使的,便坐下又送酒与他吃着,便将算命的直
说到为此往京逃避。强盗听罢大怒,道:「冯吉豪奴,这般可恨,有日撞着我,
休想饶他!」

  道罢,立起身来,拱拱一手道:「去了。」

  人龙一把扯住,跪下道:「壮士,你方纔有意而来,今竟自空去,岂不怪我?
前边性命难保,可怜我夫妻都是含冤负屈的,若前边死了,做鬼也不瞑目。求壮
士取了金珠,怎生留得记号,得前途无事便好。」

  强盗扯起

  了秀才道:「几乎忘了。」

  忙取纸笔画了条青龙在水盘旋之势道:「你可贴在头舱门上,日间便无事了。

  如黑夜不见之时,你说水里龙贴在舱门上的。他自然去了。」道罢,竟上船
头,把身子一跳,大踏步往岸上去了。夫妻重新走来道:「胆都破了,又是这强
盗好哩。遇了恶的,如何是好。」一路上去,果然平安。

  到三月内,方到京中。人龙雇了牲口,问秀香说:「你家住在何处?」秀香
一一说明,随上岸去寻了宗族。有了住宅,把家眷什物俱进了城住下,往吏部各
处下了书札,速央人往国子监纳了监,便静坐书房勤读。

  不觉秋闱将至,纳卷入场。到八月廿六揭晓之时,已中九十一名。三夫妻快
乐,不必言之。恰好到九月,卜昌已离任回京,大家欢喜,摆下一桌团圆酒,欢
喜不尽。不觉春场又近,人龙又猛读多时,会试中式,殿了三甲进士。吏部观政
三月,选在镇江府丹徒知县。他有了凭,接了卜昌一同赴任,一路上满心欢喜。

  他想道:「几年之间,有同年到浙江做巡按,冯吉强恶一定难饶了。那凤城
东活活打死他!祇是唐氏、素梅二人大恩要报,王禁子着实报他。」

  一路行来,又是丹阳地方。一县人役早已接着,择日上任。免不得参谒上司,
答拜乡绅,忙了月余,方得理事。把上司未完事件并前任旧卷一一的问断明白,
百姓无不感恩。

  一日,前任未结的一桩事,乃是杀人强盗于上年八月内在扬子江内杀人,当
时即被官兵捉获,送到本县尚未成招的。分付提牢吏实时取来,见一个强盗出来,
跪在地下。问道:「你叫甚名字?」强盗说:「名王立。」问说:「你杀人可有
对头么?」「有。」「可有刀么?」答道:「有的。」问:「你一人怎么为盗?

  可有余党么?」答曰:「祇得一人。小的那日原不为劫财杀的。」问曰:「
为何?」

  答曰:「小人上年正月初五,在石门镇上,欲劫一个秀才金帛,上他船时,
秀才十分恭敬。小人怜他怯书生,吃了他几杯酒,他把一胸的冤恨,细诉与小人
知道此时也要为秀才出不平之气,故此打听得仇人出入,直随他到了扬子江上船
杀的。

  祇得小人一身是实。」知县又问他:「仇人往于何处?姓甚名谁?」答曰:
「住在崇德乡间,叫名冯吉。」

  人龙早已晓得了,大堂上怎好认得强盗。又说:「你这些为盗的,都有混名,
你可有否?」答曰:「小人混名水里龙。」知县道:「为人报仇,乃是侠客,又
不得财,又无对证,况一人怎生为盗?」又问:「你可知那日秀才的名姓么?」

  答曰:「小人一时起意,不曾问得姓名。但初三日下船,所在是德清县城外,
小人认得。」知县道:「既有在处便好查访。如果真情,后来放你。那日冯吉身
伴有人跟随么?」答曰:「有一人,小的一上船,他已先跳在江里去。死活不知
道。」

  知县分付带起,依先坐在牢里去了。

  退堂进衙,请了丈人并二位夫人一齐坐下。把水里龙一事,从头至尾一说。

  三人一齐快活道:「为你杀死仇人,明日快快放他。」人龙道:「且再迟些,
恐一时放去,上司知道说我纵盗。我已有出他审语。再迟一月,方可放他。」

  光阴迅速,又过了一个多月,分付提牢吏,把强盗王立取出来。须臾,跪在
下面。知县便道:「你上来。那德清秀才,我已着人查访,果有仇人冯吉。他还
讲有个凤城东,倒是个主谋,为何放过了他?」答曰:「老爷青天,小人直说。

  小人故虽为盗,实有侠肠一般。一般见孤苦的小人,肯怜惜他。因那秀才受
冤,心实不平。小人也与同伙人于上年二月已分付过,遇此二人代我杀他。后至
五月端阳,那凤城东他在冯吉家吃酒,至黄昏出门,被伙计先杀了。不瞒老爷说,
那冯吉家中九月间,已知冯吉杀灭了。他妻子唐氏又是善人,不管闲事。先被家
人偷盗,后来这些占田产的人被害的,共有数百家,竟大家约日会齐,把内囊抢
得精光。房屋放火烧了,田地都被占去了,家人尽数走完。那唐氏后来没住处,
投入前村尼姑庵修道。祇得一个家人媳妇,随他出家。」

  知县道:「我闻知冯吉豪恶如虎,今已报应,倒也亏了你。如今放你,为人
除害,是个好人。但放你去,恐又为非,则上司罪我纵盗亦肯指天为誓,放你去
罢。」答曰:「小人心直口快,断不敢负老爷释放之恩,敢累老爷哩。小人家赀
也不少,断断不为盗矣。立誓倒不足取信。」县官道:「料你直人,不敢为非矣,
去罢。」水里龙当堂磕四个头,竟自去了。

  人龙退入私衙,把水里龙说杀密骗、散家缘、唐氏出家一番话说与丈人妻子
说了。喜的是冯凤二人杀死,苦的是唐氏没有住场。知县说:「这个不难。」次
日升堂,讨一只浪船,差一名甲首,付五两银子,「可到崇德冯家前村尼姑庵中,
接取唐氏院君,再问素梅消息。他问你何人差的,你说德清费夫人感当年你看顾
分娩情由,一定要他起身同来。」甲首应承去了。

  不须半月,唐氏同素梅已到了。报进衙去,即开门请进。两位夫人迎接,各
各施礼,彼此感谢一番,整酒相待。次日,着就原差甲首,复到崇德县中牢里,
寻禁子王元到来。不期王禁死已半年,有一子王一,甲首请了他来。到时通报,
开衙接进。卜昌说道:「可惜你爹死了,不然费爷正要看重着他。」遂设席相待。

  住了几日,不想正是唐院君齐头四十岁,人龙设上寿。次日,送王一官俸五
十两而别。

  其年,钦取人龙补户部主事,渐升至兵部侍郎。儿子费廉,已发高科矣。忽
一口坐堂,见一个把总手,拿手本进来参谒,上写着新授直隶松江府沙州把总王
立禀参。侍郎把他一看,正是水里龙,道:「你认得我么?」王立道:「似有面
熟,一时想不起。」待郎道:「丹阳知县放你的,就是我。」王立抬头细认,叩
头下地:「那日若非老爷释放,焉有今日。」侍郎道:「那船中秀才亦是我,若
不是我,谁肯放你杀人罪犯。快请起。」置酒私宅请他,岳丈兼儿子一同陪酒。

  后累荐王立,官至总关总兵。费廉中了进士,秀香生二子,俱登高第。卜昌
寿九十,后本宗立嗣一子,侍郎加厚待之,俱昌盛累世了。

  总评:冯吉起意非良,密骗怀心太毒。思图艳质,谋害鸿儒。非狱主之提携,
竟沉沦牢狱。二凶授首绿林,万贯销熔红焰。水里龙巧遇苏鳞,唐院君施恩得报。

  恩怨皆酬,祸福有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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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  第十七回孔良宗负义薄东翁

  先生失馆诗紫燕衔泥二月时,先生失馆竟何为。

  仲尼有道终归鲁,孟子无心肯事齐。

  卖剑祇因嫌价少,弹琴应为识音稀。

  鸾凤暂出丹山外,要借高梧第一枝。

  世上万般生意,惟为人师者尊重无比。就是人家朝夕焚香礼拜的,止得天、
地、君、亲、师这五个字。至于人家一请先生进门,就是朝夕供养,犹如敬重父
母一般致意,那一个敢怠慢着他。所以为师者当尽自己的学力尽心教训,方不有
负东家一片致诚的真心。如今先生未到得六个月中旬,便思量钻谋下年的书馆。

  一闻某处是个好东翁,供奉极盛,馆谷极肥,便心里梦里想着,务必央人去
讲。

  略有一面之熟,便去挞面皮,求荐书,谋得到手。初然坐馆,便勤勤谨谨,
讲书讲文,不辞辛苦。待其下人,极其宽厚,叫小使小官、阿哥、大哥,下人无
不欢喜。待学生就是帮闲的奉承大老官一般,举动无不逢迎之意。直至过了端阳,
半年束修到手,下半年便又不同了,诸般都懒散起来,这山望见那山高,终月往
街坊打听某处有好馆又去钻谋了。所以有恒业而无恒心,把人家子弟弄得不尴不
尬,误人之事,最为可恨。

  如今且说个请先生乡绅。这官宦住在浙江嘉兴府秀水县,姓江名字五常,官
居侍郎。祇因无子,半百之年,便告了致仕。大夫人无得生长,连娶了六个美妾,
越着紧越没影响了。又曰花多不得子,寡欲多生子,有了六七个妻妾,一夜一房,
尚且轮流来也是疏懒的了,还经得空了几夜不成。大夫人又道:「你年过半百,
也算是老年的人矣。看了这般光景,子息不能数了。还须查看同房,该应继立嗣
子一个,免得一有差,这万万家财被人抢去。又无后代,悔之晚矣。」江公道:
「夫人之言有理。」遂将胞弟次子江文,择日请亲,承继过来。

  这江文方得九岁,正要紧读书之际,江公遂将要请先生一事,对亲友说知。

  那荐书雪片一般来了。江公为难,听分上一个也不成,遂着家人往余姚打听,
近时宗师考在优等生员请一个来。家人领了主人之命,竟到余姚,往学里去查。

  有一个孔良宗,乃提学岁考批首,也有馆的,因东家止得一个学生是独请的,
不期学生得病而亡,正失了一个肥馆,在家叹息。却好遇着江家差人来请,十分
快活,厚款来人,次日收拾起身,同了家人一路而来。纔下得江船开得几丈路儿,
却遇潮来,满船之人都道:「顺流利市。」来到江家见了主人,相见甚欢。

  大凡做先生的果然有不乐之处。妻子在家守有夫之寡,自身在馆坐无罪之牢。

  守了一年,纔得释放归家,一似囚人遇赦的一般,好生快活。未及一月,又
要分离,正是纔得相逢又别离。

  且说江公见先生笃实沉静,便已放心。打听得浙江按院乃是同门同年学道又
是相知,他心中要到西湖游玩,因便耍耍回来。带了几个家人,两个小使,动用
之物,无所不有。别了妻妾,到书房别了先生,一竟而去了。

  这些家人媳妇井同小使丫头,一见主人出门,一似开笼放雀的光景,都往门
楼下顽耍去了。连书房中茶也没个人拿。大夫人着那服侍扬州姨娘的使女素梅拿
茶,送到书房中来。先生看见道:「有劳姐姐送来。」素梅道:「这些小使,但
是老爷一出门,他们都去白地了。无人在内,着我送来。」先生道:「多劳你了。」

  去不多时,祇听得里边一路儿欢笑出来,都往前厅去了。先生听见,便问江
文:「是甚么人?这般欢喜。」江文立起身来,往外去看。连学生也不进来了。

  先生见江文不来,要去叫他进房读书。走出房门,往厅后张看,这一张,弄
得一个老实先生反做了虚花浪子,一时轻浮起来。祇见六个美人生得:媚若吴宫
西子,美如塞北王嫱。

  云英借杵捣玄霜。疑是飞琼偷降。

  肥似杨妃丰腻,瘦怜飞燕轻扬。

  群仙何事谪遐方,金谷园中遗像。

  先生虽年年坐馆,各处乡绅人家处过,自不曾见有一家六个,都是国色天姿
的俏丽,人人美貌。看了裙边之下,弓鞋各有长短,大小不同。止得一人穿玄色
绿纱衫袄的美人,那一双小脚,实是小巧,令人爱极。正在张望间,祇见门公报
道:「许相公来望大夫人。」那一个美人跌身就转,往内一跑。先生慌了,急回
身一走,忘记后轩门坎,一跤绊倒,跌个合扑。一众美人见了,都忍不住的咯咯
之声。有一个笑字谜儿,说得有理:说价千金可贵,能开两道愁眉。

  或时扯破口唇皮,一会欢天喜地。

  见者哄堂绝倒,佳人捧腹揉脐,儿童拍手乐嘻嘻,老少一团和气。

  先生跌倒不起,江文来扶。那一众美人都掩了嘴儿,并进去了。先生归房坐
下,与江文说曰:「因你去久不来,出来唤你。不期女客进来,急欲回避,忘了
门坎,一绊跌倒。被这些女客笑了。」

  江文道:「是许家表兄来望家母,这些姨娘们要避,走得快了,倒把先生累
了一跌。」

  先生说:「我这一跌,足值六千银子。」

  江文说:「怎生解说?」

  曰:「岂不闻美人一笑值千金,如今六个美人一笑,岂不值六千银子。」

  江文说:「想先生这一跌,连屁也跌出几个来。」先生说:「为何?」

  江文说:「我见六个姨娘,都是掩着鼻子的。」

  先生说:「这般一跌,倒是个及第先声。」

  又问学生道:「那穿玄色纱袄小小脚儿的,叫做第几位姨娘?」

  江文道:「这是前年到扬州娶的新姨娘,李姓。他琴棋书画、诗词歌赋、女
工裁剪,件件会的。我父母都喜欢他,把内库金银皆托他掌管。方纔送茶来的素
梅,是伏侍新姨娘的。」

  先生道:「天虽未晚,我因跌了,不耐烦久坐,对课进去罢。」

  出课曰:南国佳人,腻玉容颜真可爱。江文对久不就,先生说:「你方纔说
,新姨聪明得紧,何不拿进去央他对看。」

  江文立起身便走,先生叫转来,「此课祇好与新姨一人知道若被别人晓得,
非惟说你资质不好,连我也有失教之名了。」江文说:「不须分付。」竟往新姨
房内,取出课来要他对就。新姨看了,笑道:「这跌不杀的麦栖包,还要油嘴。」
便写道:西斋学究,谦恭着地假斯文、江文拿了来见。

  先生笑曰:「他来讥诮我跌了,故曰「谦恭着地假斯文」,倒也是个作家。」

  又想道:「我虽然不该挑他,他也不须诮我,不免再改一对将进去与他,看
他怎么。」

  东墙秀士,偷香手段最高强。写罢,呼江文说:「新姨取笑我,如今我改过
了,你拿进去与他看,可改得好么。」江文拿了,到新姨房里。新姨道:「这蛮
子可恶得紧,且留在此耍他一耍,看他如何。」叫:「公子,你去回他,说此课
对得好,留与老爷回来请教,祇是东墙高,看跌坏了。」江文直道其事。先生慌
了:「若真与东翁看,成何体面。」便又着江文进去讨了出来,新姨故意不与,
叫小使送夜饭出来,那里吃得下去。长嗟短叹,无限忧愁。直至更深,一些不用。

  小使依先收了进去,新姨看了,忍不住笑道:「我原作耍蛮子,却认了真,
害了食不下咽。明早着素梅还他罢了。」次早起来,把前对批在后面道:恁般胆
小,不算高强。即着素梅拿了还他。那素梅口角极会尖酸,见了先生道:「先生
对得好课,倒恰是杨修的挠对。昨日跌坏了,晚间正好用些酒儿活血。缘何反不
要吃?

  岂不闻:有酒食,先生馔!我晓得先生的心事,祇为着偷香手段。我再三与
新姨说了,拿来还你。把甚么来谢我?」老孔见了对联就是得了性命一般,好生
欢喜道:「好姐姐,我明日投在你腹中,生个梅子补报。」素梅晓得取笑他小名,
便回道:「这等是个酸胎养的,还吐酸子。」先生道:「我这梅子拌白糖,名为
细酸,极有甜头儿的。」素梅道:「细酸我嘉兴极贱之物,连姜丝昨日价钱都跌
倒了,祇好与麦栖包一样看成。」先生暗想道:「好个利口丫头。」祇得回道:
「你嘉兴人惯喜扯这般臭蛋。」两下各笑起来。老孔正要把那对的字纸来扯坏,
祇见后边批了二句。看道:「恁般胆小,不算高强」便又一时胡想起来。正是:
一时造下风流孽,千古传扬轻薄名。

  祇见江文出来读书,见了先生施礼。与素梅道:「新姨唤你进去。」素梅去
了。这老孔道:「他批此八字,说我胆小,做不来事,明教我放胆大些,纔是手
段。我如今不免吟几句情诗送去与他,着有意必有回头话,又似留作对联的光景,
我看他亲笔批语在此了,怕他怎的!」把江文早间功课完了,取笔写曰:风流雅
致卓文君,借此权为司马琴。

  今世有缘前世种,忍教咫尺不相亲。

  又曰:蓝田双玉已栽根,纔得相逢便记心。

  海内易求无价宝,世问难得有情人。写毕封好了,下午素梅又拿茶来。先生
道:「梅姐,今日又有一对,烦姐姐送与新姨一看。」素梅笑道:「明日不要又
急,今番不与你讨人情了。」先生道:「我如今有了新姨年庚在此,是一宗姻缘
公案,还有甚么急!」素梅忙问道:「甚么年庚?」先生笑道:「这批的八字,
岂不是年庚。」

  素梅祇得拿了进去递了,新姨拆开来看道:「这麦糟包渐渐无礼了,存下在
此,必定要与老爷看了,赶他回去。」素梅说:「他且是不怕,道:姨娘批的八
字,当作年庚,与老爷看,反惹是非,不要理他罢了。」

  且说江衙里娶的第三个妾姓王,是苏州人,家中唤他做苏姨。脚虽大于新姨,
然而容貌各有许多媚处。他小名楚楚,也是个粗通文墨的女子。他与新姨两个,
比众分外过得相厚。

  这时候恰好走到新姨房里。见了桌上诗儿,新姨把昨日的对谈其原故,「他
今日又将此诗来轻薄,本要说与主翁,奈何对后批了八个字儿,恐惹猜疑,祇索
置之不理,便宜了他。」

  楚楚道:「昨日偷观我们,已遭一跌,已不成先生体格。今又如此,是一个
浪子了。」

  一边说,把两首诗拈齐了,笼在袖里。归房想着:「我家主翁有十万家私,
用此少得一个亲生儿子。如今我移花接木,把些情儿结了书生。一点好心,到了
田地,黑暗里认做新姨,倘侥幸度得一个种儿,是我终身受用不尽的了,不宜错
过机会。正是:慷他人之慨,风自己之流。有何不可?」

  实时拣了一盒儿沉香速,着使女春香,悄悄拿去道:「是新姨着我送上先生,
多多致意。素梅口快,以后有话不拘大小,一概勿与他言。待我出来传言方可。」
一竟往书房里来。

  恰好江文又往外边去了,春香把香盒送与了他,把楚楚分付言语,一字不差
传与老孔。那先生欢喜得顿足拍手的笑道:「姐姐在此坐着,写一字儿,代我送
与新姨。」写道:荷蒙嘉情隆重,赐我名香。虽鸡舌龙涎,莫过于此,再拜领入。

  香烟透骨,恩已铭心。谨奉数言,聊申鄙意:仙娥赐下广寒宫,透我衣裙亵
我床。

  情似文君爱司马,意如贾氏赠韩郎。

  木桃愧乏琼瑶报,衔结须歌坏草章。

  且把笑尖深致意,斗山恩爱敢相忘。封好了,递与春香:「多多致意新姨。

  满怀心事,尽在不言而已。」春香拿了,递与楚楚。看罢笑了,正是:李代
桃僵,指鹿为马。楚楚存了私心,每每着春香送些香的花儿,或香的袋儿,谨谨
密密,别个一些也不知道。

  一日,老孔偶出书房,恰遇新姨出来。便笑吟吟上前作揖。新姨见了,回身
竟走。老孔立得身起,人已不见矣。遂想道:「这几时怎生相爱,缘何今日不理
了。我左猜右料,他还是恐被人见,怕看破机关,故此避去,倒是个老到的妇人。

  也罢,不免再寄一首情词与他,要他回音,看他怎么。」诗曰:朝思暮想俊
佳人,想得终宵好梦频。

  梦里许多恩与爱,醒来不得徂沾身。

  又曰:忘餐废寝害相思,短叹长吁祇自知。

  求恳多情通一线,胜如获得夜明珠。封好了,恰好春香送一枝茉莉来。先生
笑道:「果然我料得不差。」悄悄将词儿付与春香去了。楚楚拆开一看道:「事
不宜迟,趁此要讨回音之际,答他两句。成全美事,有何不可。」写曰:明珠韫
椟敛光芒,不比寻常懒护藏。

  念汝渴龙思吸水,送些云雨赴高唐。又写贱妾扬州李氏拜。封完与春香说:
「教他今夜掩门而睡,勿留灯火,夜深来也。」春香把楚楚之言,悉对先生一一
说了。

  老孔喜不自胜道:「春香姐,你与我拜上新姨道小生开门相待,万万不可失
约。」春香去了,老孔心里便如虫钻一般,那里坐立得住。巴不得就是黄昏,也
亏他捱到晚了。他将酒吃得罄尽,便和衣睡了。楚楚着春香,把几重门先自轻轻
开了,将近黄昏时候,衙中俱已睡静,便同了春香,悄悄儿走出重门,竟到书房
门首。春香竟自向内去了。楚楚捱到床边,摸着先生,犹如梦里,把他推了一下。

  先生失惊,急走起来,贴着楚楚,便一把搂住,叫声:「亲亲,好妙人。」

  遂去与他解衣就枕。登时云雨起来:一线春风透海棠,满身香汗湿罗裳。

  个中美趣惟心想,体态惺忪意味长。

  又曰:形体虽殊气味同,天然好合自然同。

  相怜相爱相亲处,尽在津津一点中。须臾,云停雨止,先生问曰:「那日初
见你之时,我见六位娇娘,惟你的脚儿最小;六般容貌,惟你面庞最好。我如今
把你的小小脚儿,待我捏上一会,以消我初时想头。」楚楚脚是大的,恐怕识出,
便道:「我的脚怕疼,捏他怎的。明晚带一只旧鞋儿与你,闲时消遣,岂不是好。」

  先生笑道:「如此足见盛情。」先生把前事细问,楚楚妆新姨体态而回之,
在先生竟为新姨,十分快活。

  不觉金鸡三唱。楚楚恐怕略有天光,露出不便,遂起身穿衣而别。先生送至
后厅,楚楚把门一重重仍先拴好,进房睡了,直至晌午,方起梳洗。忙忙里想起
鞋儿一事,竟往新姨房里走来,恰好新姨料理午饭。楚楚乘他匆忙之际,到他床
头捡得一只风头红鞋,笼在袖里,走出房门,归到自房。想此番认定新姨断无疑
了。晚间拿了红鞋,仍如昨夜做作,夜至明还,已有十余次了。

  先生一夜间问曰:「前日学生说你掌管金银之库,何不以些须赠与知己,胜
如坐此寒毯,守得几何?」楚楚说:「这且少待,自然有赠。」次日,楚楚自想
道:「他祇把我当作新姨,希图厚赠。若与他,祇我实无私蓄;若不与他,犹恐
不像新姨。」自此往新姨房中,失于收藏之物,而即携归。祇新姨房中累失酒器
衣饰等,楚楚竟付与先生矣。老孔十分欢喜。

  不期一日,江公杭州已回,出来望了先生,并督江文工课。一日也不见缺,
好生欢喜,心下想道:「这个纔是先生。」便十分恩爱。楚楚此时十日之中,便
祇好二三夜会合了。

  先生坐到十二月中旬,将择日解馆,进去拜见江公,欲言其事。江公出见。

  说及此事,江公道:「老夫正有一言奉告,新正初二日,乃是寒荆五旬,未
免有几日事忙,老夫明日把束修奉了,屈老先生在此过年,明年就好借重。不知
尊意如何?」先生心下一想道:「有了束修,寄到家中与父母妻子,自会料理。

  在此过年,明年馆已稳了,况新姨恩情正美,惟恐失了此馆。今既有此机会,
岂宜推托。」便道:「谨领尊命,既有所赐,待晚生明日托一乡里,早寄回家,
便可安心了。」江公说:「极感,极感。」

  次日老孔往六里街打听,看有得托的乡里,寻一个寄回。恰好撞着一个邻居,
也是余姚学秀才,叫做于时,在宜公桥王家处相见了孔良宗,道:「兄今年在那
里设帐?」良宗竟说:「在江公府上。止得一个学生,束修也有二十四两,还有
许多好处。恰好新正初二,乃大夫人五旬,恐有贺启酬答,老先生留我过年,有
些些束修,特觅一个相知,托他寄回家下。幸遇仁兄,敢尔相烦,望毋拒却。」

  于时见说道:「这是顺带公文,有何不可。明日小弟到东翁处来领便是。」

  良宗别了于时,回到馆中。晚间又与楚楚耍了一夜,还在床上睡着。江公着
人为一礼帖,送了二十四两修仪,外有礼仪二两,送与良宗。家人见他睡着,故
意弄他醒了,送与先生。良宗道:「多谢多劳。」随谢了三百文钱,以作劳金,
回一谢帖去了。

  尚未梳洗,又见于时已到书房。良宗一见,忙道:「得罪,请坐。小弟因清
晨身子不快,因此纔起,有失迎接。」着小使取茶相待,自己一面梳洗,一面修
书,并修仪节礼,共二十六两,俱各封起。不想于时于文具中,取梳子梳发,见
下格有红色之物,鲜妍可爱,掇起上格一看,是一只红鞋。鞋儿内有一封字纸,
见良宗不管,他忙取了笼在袖中,急把梳具放了坐下。良宗忙完,穿了道袍,重
新施礼,将银子家书一一交付明白,便拉了于时往酒店少谈。于时初然推辞,想
红鞋一事,必然有因,坐谈之际问他明白,倒也有趣。

  一时列下酒肴果品,上下坐定,两饮三杯。于时欲要问起红鞋之事,恐开口
时,他又隐讳,我如今不免无中生有,假出一个情人逗他,那时自然吐出真情。

  便道:「孔兄,你我做先生的人有荣无辱,乃是世间一个自在仙人。」孔良
宗道:「何以见之?」于时道:「前年我在余杭一个富家处馆,他家有一位妹子,
是个青年寡妇,回娘家守制,且是聪明。我其时在馆,把自己心事写一首诗,粘
于壁上道:一铎唤醒千古梦,五经凿破半生心。

  三冬事业图书府,十载生涯翰墨林。

  一日出外访友,他走入书房,把我四句歪诗圈得弥漫。我回来看见问道:「
何人到此,把我胡言这等滥圈?「他便着使女悄地出来道:」是我家姑娘圈的,
道先生的字字珠玉,实是爱极,故此言实。」此时被我把文君夜奔相如的故事,
做诗一首,寄将进去。他便把崔张月下佳期的诗儿,送将出来。到晚来遂成凤友
鸾交。况有许多私赠。就是做十年的馆谷,也不能有他这许多珍宝。那边是一个
白衣人家,今兄处这般富贵之家,姬妾婢仆,也须寻见一个,以消遣寂方好。

  「良宗笑而下答,于时见漏他不出,道:」说话多而吃酒少,来,我与你猜
拳。

  「良宗一连喝了五杯,已满怀酒意。于时又去激他道:」想世间露水夫妻,
也要有福人承当。那无福小人,连梦一世不能做得一个。「良宗道:」这些人家
常事,何必提他。「于时大笑起来:」据兄此言,毕竟也曾遇着些趣事而来。「
那时老孔酒罩了脸,又被于时奚落他,比着无福小人,一时间便没了主意。把新
姨娘之事,从头尽底说一个畅怏。于时道:」我说这般大人家,岂无一个爱风月
的。

  「把酒肴吃罢,会钞而别。

  于时十五日解馆,十六日下午回至书馆。又到江衙里来别良宗。老孔送他出
门,竟进来了。于时心下不乐道:「严冬之际,干干系系与你带了一封银子,盘
缠也不送我几钱,送也不送几步,竟自踱了进去,好生轻薄!且过了残年,和他
讲话,」在船中把他束修拆开,将自己逼火冲头,换了好的,祇得二十两,落下
四两并礼仪二两,送至孔家道:「束修廿四两,临时取出四两,道要辨江夫人寿
礼,故此留的。」孔家父母自然信了,千恩万谢送他出门。

  且说老孔在江公宅上,过了残冬,好生厚待。一到初二,一家忙将起来,连
日戏文,直至初十方闲。不觉又是十三,乃上灯之夜。这日下午大雨倾盆,直至
十五未牌,方纔雨住。那嘉兴城里,十分好灯:天放晚晴,人逢元夜。锦屏已挂,
铁锁初开。灯连壁月之光,月让彩灯之胜。往来似电,惊将云母琉璃;倚迭如山,
制就火齐水碧。费数金而不惜,工一月而后成。纤巧穷焉,繁华极矣。尔乃冶女
倾城,游人出户。闺中妆好,宝钗不惜盈头;道上肩摩,团扇轻持障面。鉴百陂
而色皎,临九陌而态娇。丝管留人,满市春声细细;绮罗弄影,一庭香月娟娟。

  虽五女门前,贫无灯火,三家村里,富有梅花。莫不阵阵风流,从俗竟迎厕
妇;纷纷语笑,当场宁怕金吾。怜珠果之轻抛,喜菱花之再合。金贻条脱,玉笑
步摇。

  愿留真怕颜羞,欲去番愁意断。谁能闲坐,亦复相思。大惹芳心,虽向此中
命酒;无边乐事,强从此夜看灯。倚醉玉而生春,步香街而似画。花芒牵袂,笙
歌闹市忘归;烛焰成灰,断送情痴欲海。灯开不夜之天,人赏长春之景。至十七
日方纔灯罢。十八日江文重新上学,先生又是一种教法:每早诵读时文程墨,午
前做两个破题,午后讲「通鉴」诸子百家。忙碌碌,一日并不曾闲。

  不觉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。去年六月,楚楚思量侥幸怀胎,与先生做下此事。

  不期天从人愿,遂尔怀孕。交得三月初一午时之候,生下一个儿子。不要说
江公心下大喜,他家中若大若小,谁不欢笑。孔先生道:「到得六岁,又是一个
小学生。」楚楚十分快活,那邻居家家无不称美。三朝满月,未免作庆开筵。不
想楚楚产后劳烦,遂成产怯。忙雇了乳母,早晚乳哺小儿,按下不题。

  且说于时去年气恼良宗不过,一心要将红鞋儿做成个红老鼠,使他坐馆不成。

  偏生又在杭州湖市教书,无人往来,祇得停住。一日,合当有事,恰好门前
闲走,抬头忽见上年王东翁管家往北而行,于时连忙叫:「王家阿哥,你到那里
去?」

  王管家回头,看见是于先生,慌忙走将转来叫道:「于相公,在此何干?」

  于时道:「此间是东翁家里,你进来请坐,我有便信劳你,寄与江御史。」

  王管家道:「决写便了。」于时进了书房,提笔在手,思思索索,不便写书。

  沉吟一会,道浑着写一词儿,那做官的自能会意,况又不知是那一个的,又
怪我不着,十分上计。写道:新姨娇养古扬州,绣得红鞋双风头。

  祇合兰房双厮守,何缘偷度越溪流。将当日楚楚回诗,并一只红鞋,自己四
句,对作一处,外把封筒封好。上写江老爷书,付与王管家道:「你递与江衙门
上人,传了进去便回,不必等复。」又送一百文铜钱,以作酒资。王管家收了,
作谢而去。

  次日,到了嘉兴,往江衙门首经过,忙向顺袋取出于时之书,付与门上人,
竟自去了。门上人忙问姓名不答应,他竟去远了。门公祇得投进。江公见书,忙
问:「那一家送来的?」门公说:「递了即去,问他不答应,竟自去了。」江公
到房中坐下拆开,不见副启,又没有名帖,却是大大纸包。夫人笑道:「这封书
倒也改样,怎生这般一个妆束。」江公又拆开看,却是一只红鞋与两张字纸。夫
妻二人吃了一惊,连忙屏去一众男女。江公把一张字纸拿起来看,上写着:明珠
韫椟敛光茫,不比寻常懒护藏。

  念汝渴龙思吸水,送些云雨赴高唐。贱妾扬州李氏拜。

  江公满面通红,又去取那一张去看:新姨娇养古扬州,绣得红鞋双风头。

  祇合兰房双厮守,何缘偷度越溪流。江公看罢,登时大怒道:「这贱婢敢私
通孔良宗,辱我门户,二人决要置之死地。」夫人劝曰:「相公且请息怒,奴有
一言容启。这小小鞋儿,果是李家的了。这诗竟不似他的口气。且字迹一发丑得
不像,竟似楚楚笔迹无二。事有可疑,未可泄漏。待明日先把先生哄了出去,把
他房中一搜,如果有私,必然还有别物。那时再处,不可造次纔是。」

  江公次早,着人约了许表侄,与他三钱银子作东,请先生出城外耍了一日。

  至晚方许放他归来。老许登时到姑夫家里,见了姑娘。夫人祇说:「你扯了
先生出去使了,至晚放他归来。」老许把先生扯了道:「陪我去城外耍耍。」不
容放转,一把扯了就走。孔良宗门也不曾关得,竟自去了。江文又同去耍了。

  江公自己同了夫人,走到书房一看,见一只皮箱封固紧密。江公闭上房门,
把刀锥撬开了,取出对象,皆是新姨房中对象。

  江公大怒:「夫人,你说不是,如今对象俱是贱婢房中物,难道差了!」

  夫人道:「一发疑心了。他这些酒器衣饰,是几次失的,在里边着实寻讨,
连素梅也拶了几次。」

  江公道:「他自暗地送与情人,恐防寻起,先自作此故态,以掩人耳目。」

  夫人造:「他自己的衣饰,那里查他。再送些也没人知道何苦反自昭彰。」

  江公默然自想道:「拿素梅来问他。」

  须臾,素梅来到。夫人道:「箱中的物件,你可认得?」

  素梅一看,便哭将起来:「为此对象,新姨拶我几次,打了许多,怎生到此
间!」

  江公骂道:「贱婢,做得好事,李氏几时与孔良宗私通起的?」

  素梅说:「此话那里说起,新姨为人,贞洁自许,并不妄发一言,凛凛冷面,
何人敢犯,怎生说起这般话来。」

  这话传到新姨耳内,倒吃了一惊,竟自走到书房。江公怒道:「这些物件,
怎生到此间,快快实说!若有虚言,送官尽法。」新姨看罢了,又惊又气,那里
说得出口。江公袖中摸出红鞋,并那二诗,放在桌上。新姨看罢,说道:「这几
句歪诗,先已好笑,这笔迹难道认不出的!」素梅立起,上前把楚楚诗儿一看,
是苏姨笔迹,道:「是了。」随附新姨之耳,悄悄说了一番。

    夫人忙问:「怎么?」

  素梅又在夫人耳说如此,江公怒道:「有话实说,装甚么鬼腔。」

  夫人道:「且收拾这些物件进去。吩付一众家人,孔生回来问取物件,竟说不
知是了。」

  道:「相公要明此事,叫春香到后园审问,便知端的。」江公听了夫人之言,
遂一齐进去,把房门拿锁出来锁上,竟到后园。

  素梅悄悄唤了春香,直至后园厅上。江公道:「拿拶子来。」春香年纪不上
十四岁,登时慌了,哭将起来。

  夫人道:「不许哭,问你新姨这一只红鞋,你几时偷去的?」

  春香道:「是旧年六月内,苏姨偷与孔相公的,不干我事。」

  新姨

  笑一笑儿:「你如今直说,我房中衣饰金银酒器,是你偷的,还是别人偷的?」

  春香道:「偷盗之事我不知道苏姨着我做几次送去与先生的。这酒杯是苏姨
晚上自己带去的,我不知道。」

  江公怒冲冲问道:「这桩事怎生起的?」

  春香道:「一日,苏姨坐在房中,道老爷巨万家私上少一个儿子,孔相公青
年美质,与他作些勾当,倘留得一个种儿,也等老爷欢喜。料没人知道。」

  新姨道:「为何写去诗儿把我出名?」

  春香道:「孔相公原属意于你,故此苏姨将机就计,认做新姨。见了孔相公
,便打扬州官话。」

  新姨骂道:「没廉耻,你倒养汉,反把我的名头污了。怎生气得他过,我去
打他的嘴巴。」

  夫人一把扯住道:「不可,他作事十分可恨,奈他病势沉重,祇在早晚了。
他若死了,这是现报你了;如好起来,自然定要处他,与你出气便了。」江公道
:「这禽兽定要处他。」

  夫人道:「你且慢着,且权时耐住,待至端阳,止得十日光景。到五月初,
送了半年束修,好好开交。十分气他不过,学道与你相好,或放或黜,俱由得你,
何必此时昭彰。这个儿子大来,怎生做人?

  况你官箴有玷,连李娘反污了清白。依了我说处法极妥。」江公叹一口气,
出外边拜客去了。

  新姨辗转思量,心中好恼,亏了夫人十分解劝。这几位姬妾,一些也不知道。

  家中男妇,瞒得铁桶一般。所知者,江公夫人李姨娘、素梅、春香五人而已。

  况夫人发狠分付两个丫头,若泄漏风声,活活打死,那一个敢提一个字儿。

  且说孔良宗至晚回家,吃得大醉,小使开了房门,至床和衣睡了。直至次日
傍午,方走起来梳洗,尚不知失去前物。江公因心中着恼,竟到庄上住下,却又
病将起来。夫人祇得带了伏侍男妇,自去看管。家中都托新姨料理。

  到了五月初一日,新姨封了十二两修仪,一两程仪,写一名帖,着一个家人
拿了道:「家老爷拜上个,修仪在此,请相公暂回,待家老爷病痊之日,再来奉
请。」家人送到房里,见先生一一说了。

  老孔一时间不悦起来道:「东翁虽然有病,新姨也该留我,为何两个月不见
出来,就这般恩义绝了。」打发了管家,十分烦闷,祇见新姨着家人送一桌饯行
酒,摆在厅前,着江文出来陪坐。老孔大失所望,祇得把酒来吸,又叫斟酒:「
小使,你与我到新姨娘房里,叫了春香姐出来。」那小使道:「新姨娘房里祇有
素梅,那春香是苏州姨娘房里的,相公醉了。」老孔说:「我倒不醉,敢是你醉
了。」小使说:「我家中事体,怎生道:我醉了。我如今叫出春香来,你自问他。」

  小使进来,见了新姨,说:「先生浑帐,教我到新姨房里来,叫春香出来。

  我说春香是苏姨的人,他还道我醉了。」新姨心下明白道:「你叫春香出去,
我随后出去,耍这蛮子一耍。」

  祇见春香到了席前,道:「相公有何分付?」

  老孔道:「我要见新姨娘,你与我请出来一见。」

  春香道:「我是苏姨房里人,不便去请。况新姨自来,再不见你的,怎生说
得这般容易。」

  老孔道:「春香,你怎生忘了,新姨着你先送香,或袋,或花,或送长短,
在我房里也不知走了几百次了,怎生说起白赖话来。」

  新姨在屏风背后大嚷道:「胡说,敢是见了鬼,敢是失心疯了,我几时着他
送甚么与你,好嘴脸,这般轻薄!素梅快出去唤大的家人进来,他乱话了,快快
打他几个巴掌。」

  祇见走了五六个家人道:「先生醉了,不要乱话,不要说老爷的内室,把你
胡言乱语。就是我们的妇女,也没得把你轻薄。」

  老孔一时脸通红

  了,道:「难道我向来做梦?」新姨恐怕他到外边,传坏了他的名头,忙道
:「我家中常有狐狸出入,变男变女,已非一日。莫非被他迷了?他又能把金银
首饰,摄来摄去,神出鬼没,专一迷人,莫非着了狐狸?」

  先生见说,把金银能摄来摄去,忙忙到房内箱中一看,竟是空的。叫道:「
不好了,果然着了精怪。我箱中许多对象,不知几时摄去了。」

  新姨道:「我房中物件,失了将有一年,前月夜间,都摄来还了,这一只红
绣鞋,也成了对。」

  老孔道:「快快叫船,我即要去。」

  家人们见他着急,也不知真的假的,止有新姨与素梅、春香,俱在屏风后暗
暗的笑得肚皮生疼。新姨道:「你们快唤一只大浪船,到北新关上去的,快送他
起身。

  果然着了邪。」老孔惊得缩头的抖做一堆,家人取了行李等物,扶他下落船
中。

  江文送至外边,撑开船只不题。

  新姨与两丫头讲:「今日若不如此说明,一世名头,都被蛮子沾污了。」祇
是里边说苏姨发晕。新姨分付门上快到庄上,与老爷夫人说知:「先生回去,苏
姨将已断气,特来报知庄上。」

  夫人一闻,与主翁道:「苏姨将死,你可回去一看。」

  江公道:「等他死后,我气落返回。如今你去料理就是。」

  夫人道:「他生了儿子!也不可轻薄。」

  江公道:「那里是我儿子,借他怎的。」

  夫人道:「你又差了,上年六月,你也在他房里歇来,安知不是你的。况三
朝满月,亲友皆知,难道如今再与亲友说不是我的,也不象样。如今的人,有了
几两家事,便是花子养的儿子,抱到家中认为己出。实实自己生的,还要胡说此
言,奴身不取也。」

  江公道:「夫人不言,言必有中。悉恁尊意罢。」夫人到得家,苏姨已是没
了。

  夫人进内,走到房中,见了死尸,哭了一场。分付取板合材,各族去报。

  三朝首七,皆是僧人诵忏超度亡魂。到了三七举殡,极其齐整。

  且说苏姨一灵,早已赶上孔先生,在他船中出没。夜间入梦,仍旧认是新姨,
弄得十死九生。到了北新关抬在轿上,往湖市经过。却好撞着于时,在河口看划
龙船,孔良宗落轿,叫:「于老哥,在里做啥?」于时回头,见是孔良宗,便叙
些寒温。楚楚灵魂已知红鞋二事,是他谋害,以致我病中急死了我,便在暗中照
于时脸上一掌。于时登时立不住脚,便道:「请了。」就往主人家里面竟走。

  良宗上轿,直至江口,楚楚灵魂随他到家。父母妻子相见,好生欢喜。恰好
正是端阳,大家一块儿坐下吃酒。孔先生多吃了些硬东西,晚上也要尽个久别之
意。

  那病初时鬼浑,渐渐弄得真了,一日重加一日,未到归家几个日子,便呜呼
哀哉了。

  一灵已赴冥府,一灵守住死尸,一灵恰被楚楚勾住。良宗道:「你是何人?」

  楚楚曰:「我乃江家新姨,为何忘了?」良宗曰:「非也,容颜非似,脚也
长了。」

  楚楚方实诉其因。「为此我来等你,明白要赴松江李王殿下听审。」孔良宗
曰:「原来你是苏姨,冒了新姨之名,结成夙世冤业。未识松江李王是何名也?」

  楚楚曰:「他是华亭秀士,为人耿直,一丝不苟。上帝敬重厚德,授以冥府
君王之职,掌管一切亡魂,我与你免不得要一番审间,听彼发落,就此去罢。」

  良宗收了冥财,悠悠荡荡,两个魂灵已过钱塘,早来湖市。祇见于时病在主
翁床上,楚楚道:「他去年冬盗了红鞋,又寄四句无情诗,激恼主人,以致波及
于我,为他急死。此恨难消,须带他往李王处告理。」把他一魂先出,一阵鬼头
风,早已吹至松江。

  这李秀士日间攻书,夜里为王,凡人世世种种恶业深重。神人共愤,使差鬼
卒勾拿,在速报司管理。如该杀、剐、挫、磨,重刑,把他三魂七魄聚于一个形
躯,决不待时之意,谓之速报。如人在世为善,戒杀放生,诸恶不作,众善奉行,
竟送上金桥河内莲花座上,任意而为。或愿清净世界,便托生如今莲池大师、雪
关师父之辈;如愿洪福,祇是托生富贵之家,锦衣玉食、肥马轻裘、娇妻美妾,
种种受用。如此富贵之时,又昔修桥砌路,济弱扶危,不特前生,死后竟上西方,
登极乐世界。

  又如洪福一道有少年登科,早巍黄甲,与皇家出力,尽忠报国。在皇家则图
画凌烟,名标青史。死后冥府十王如宾恭敬,一灵则入功臣太庙,享万世祭祀。
如孔良宗与楚楚于时这般不善,亦不大恶,莫非为起一时不良之心,就是地府如
前边坐馆先生的诗句一般,无锁无枷,自在之囚,少不得无常摄去三魂,逐散七
魄。祇把他一灵儿送入鬼门关,免不得有东岳大王,十起五起文书发到冥府。鬼
魂毋分善恶,总要见阎君。这些无拘束的亡灵,未免到冥府殿前去看挂牌。

  某起于某日听,如阳间官府,并无二理。这日孔良宗往冥府殿前一看,见一
面金字纸牌,上书阴司三戒:第一戒,房上洗脚下靴鞋。

  第二戒,背剪双手足行走。

  第三戒,安桌不可令四脚朝天。孔良宗暗忖:此乃背理之事,故此戒止。方
看毕,里面传叫王楚楚、孔良宗二人。楚楚扯了于时同进。李王先叫孔良宗跪下,
又把文书一看,道:「你在江侍御家为西宾,也不该窥视他侍妾了,当时地上把
你绊倒一跌,就该回心方是。怎生出对,又起邪念,其间李氏这也罢了,王楚楚
你不该寄名隐讳,行此勾当。又不该盗窃绣鞋等物,以累无辜。」又看于时,问
王楚楚:「这是你甚么人?为何扯他。」

  王氏道:「妇人在生,那寄诗与鞋之人心虽仇恨,未识其人。向后灵魂往杭
州经过,他在湖市,被妇人打了一下,去余姚同了孔生来候听审,被妇人扯了他
一灵到此。」

  李王曰:「这人未该就死,也没来文,难据你一面之词。」

  叫判官把于时半生之事呈上,把李王看了道:「他去年央你寄银,先不该盗
取红鞋,后又于酒肆之中,无中生有,起一平地波澜,引诱他说出奸情,空污了
李氏清白。十六日,又不该抵换低银,于中又拿出四两,把二两礼仪又收下了。
你不该四月间寄那诗鞋一事,情理可恨。你死后之罪不小矣,但未奉勾取,未便
深究。先把他双目挖出,待他还转阳间,受双瞎报。寿终之日,量罪施行。」

  先把于时双眼挖出,血淋淋的。鬼使鞭上,推他出了鬼门关,还魂去了。

  李玉道:「王楚楚虽系贪淫,是怀生子之心,以接宗祧,其情可原。孔良宗
人尊为师,轻薄主妾,希图锚铢,又败人之行,传与于时,致生小怨,而险把无
辜有玷,其罪莫大焉。」令鬼卒重责二十,送转轮王,着令往江侍御家为犬。三
年后,被穿窬药死,再转轮回。王楚楚免责,送转轮王,着令往江恃御家为一雌
猫。为李氏捕鼠,以报受玷清名。每年产生数猫。存留好种,世报江门。五年后
再转轮回。批讫。

  且说江公后病好回家,独待新姨最厚。每夜间未免携云握雨,新姨怀了身孕。

  正是:着意种花花不发,无心插柳柳成荫。至次年二月,也是一个儿子。大
夫人见了,欢喜之极。着人报与老爷知道。

  江公正买得一只雪里拖抢日月眼的小猫抱了进来。又闻新姨生子,快活之极。

  竟到房中来看。那猫一跳,在新姨床边,伏在地下,动不也不动,犹如养熟
的一般。江公私谓夫人曰:「这个儿子是也,不须疑心得的。」夫人笑曰:「这
是真正老狗养的。」过三朝将及满月,算来正是楚楚生的大儿子周年。却是一日
双喜。

  那诸亲百眷不待邀请,俱摆贺礼庆贺。许表侄称贺己毕,道:「禀上姑夫,
侄儿有一奇事:三月前间,运粮船上,买得一只金丝哈巴狗儿到家。祇是不住的
叫,食也不吃,已饥瘦了。昨日邻家召仙,侄儿往叩功名,蒙许大发。因又说起
狗之一事,仙乩批道:昨日金丝狗,去岁孔良宗。

  祇为心轻薄,投胎报主翁,雪猫日月眼,前伏产房中。

  王姨王楚楚,意与狗相同。侄儿归家说与众人,一齐叫他孔良宗,他便摆尾
摇头,似有欲言不能之状。呼他道:「如果是孔先生,快快吃饭,明日送你江衙
里去。「他登时把饭吃了,再也不叫,如今特特送来。」一众亲友称奇。江公亦
讶,祇见素梅抱出猫来,大家一齐欢喜。便叫:「苏姨娘。」那猫应了一声,连
叫连应,连江公笑得不住。猫犬俱交素梅收了。吹打送席,做一本新戏名为《万
事足》。

  正在半本之际,报人一声锣响,抢将进来。报道:「老爷新起福建巡按御史,
敕上专为科举。伊迩着江五常,闻报实时起马,毋负朕意。」抄部文的打发了报
人,诸亲一齐把酒称贺道:「一日三喜,亦是罕闻。」许侄曰:「一日三报,亦
是奇事。」江公说:「甚么三报?」许侄曰:「狗报,猫报,方纔官报。」亲友
哄堂大笑。江公道:「老夫正欲堂前写一对联,曰:无官一身轻,有子万事足。

  如今起了官,这对儿不能对下。许侄曰:」姑爷略改过几个字儿,也还贴得
的。

  「江公道:」怎么改?「许侄曰:」为官一味清,有子万事足。「江公大笑
:」

  改得好。「登时取一幅朱砂红纸,写完贴了。做完下本戏文。

  次日,打点到任,亲友饯于西水驿。江公笑曰:「我今应着关帝签诗二句:
五十功名心已灰,那知富贵逼人来。」亲友续曰:更行好事存方好,寿比冈陵位
鼎台。亲友大笑而别。

  须臾,道尊、府县乡绅,举、监、生员一齐奉饯。江公道:「治生有何德能,
劳大公祖、太父母,老先生齐来赐顾,何敢当之。」一众官员道:「还有唐诗集
句,奉为祖饯:治教休明泰运开,(何中)

  乘骋今向闽南来。(杨锋)

  绣衣春暖神仙府,(刘宗选)

  翠伯双飞御史台。

  忧国正操言事毕,(施钧)

  观风须展济川才。(窦年)

  谁知草偃风行处,(陆放)

  文化如今遍九垓。(条苦令)江公深谢,欢然而散。随掌号开船,三十名纤
夫,把那座船似行云流水一般,风也似快,登时拉到陆门。

  天色晚了,江公辛苦,船上初更便自睡了。约摸二更时分,那船已到皂林。

  见一个妇人呈一纸状子,跪在江公床前,口内叫:「老爷,一纸下情在此。」

  江公接来看了,把那妇人一看,正是王楚楚。道:「我知道了,去罢。」醒
来已是三更。江公道:「原来有这般奇事。」未到天明,已过崇德。那县令差人
赶送下程。江公分付,再添十名纤夫船索,一扯到杭州。有司见是按院分付,敢
不遵令,时到了塘栖。

  未到申刻,船已到关了,分付取一名帖拜关主,就要开关,把船傍在码头上。

  正待上轿,听见屈声高叫。江公叫过来道:「为何事叫屈?」

  那人跪下道:

  「老爷,小的住在湖市,姓梁,家中接待客商度日。止生得两个儿子,旧年
偶然有一个余姚秀才,叫做于时,在此寻馆。邻居家边一齐撺掇小的,我们各家
也有一二十学生,我们出了束修,要小的供他酒饭。上年二月坐馆,五月初就病
在小的家下,祇得请医调治。后来到半月,双眼瞎了,病到脱体。小的见他书已
教不成了,众邻居各送半载馆谷,学生早已散了。

  小的再出些盘缠,着人要送他归去,他又死不肯归,又要小的一年束修。直
捱到年,又不肯去。白赖在家,前日他家中来寻,小的忍着气,祇出了一年学钱,
待他好回。他仍旧又住在小的家里,动不动便道:」凌辱斯文。「小的情极,祇
得奔告老爷。「江公道:」我非本地方官,也不便问得,但此一桩事,我也知道。
快叫他来,与你赶他去罢。「祇见他扶了一个瞎子先生,到了船头,一齐跪下。
江公道:」于时,怎么说。「于时道:」

  老大人在上,听生员跪禀。生员上年二月到他家教书,五月间偶得小恙,他
家中大小人等,嗔怪在他家养病,把生员乘着病里,竟把两只眼睛都弄瞎了。生
员教书为业,一生止靠两眼,如今瞎了,教生员怎样教书来。老大人把生员一身,
判在他家养膳便罢了。「江公道:」胡说,你前年冬底在嘉兴宜公桥王家教书,
有一乡里孔良宗,托你寄银二十六两到家下,你暗中窃取一只红鞋,并诗一首,
又到酒肆引诱他短处。到船中又换了低银,又落了他六两银子。到上年祇合丢开
罢了,你又忍心害人,把红鞋做诗一首,央人寄到江家,害他闺阃参商,以致激
死王氏。他拿你一灵至松江李王处听审,李王命取汝眼珠,放你还魂。你今仍复
作陷良民,罪愈深重矣。「向他家中寻来的人道:」快快领回,如违重究。「于
时见江公说出心事,一毫不差,吓得毛骨悚然。唯唯而退。那姓梁的主人,把头
叩个好响,叫:」神明老爷,若不遇着老爷,被他累死了也。「江公又差皂隶二
名,押他到余姚本县讨了收管。那于时好生没趣,祇得收拾,叫乘轿子,抬了而
去。

  江公穿城过了,竟到浙江驿起夫进发。他坐在船中想道:「这于时一节,若
非楚楚梦中呈得明白,祇我何由知之。」正是:梦中言语记来真,莫道:无神又
有神。

  万事劝人休碌碌,近时报应不差分。

  江公未及一月,到了隔界。那官员人役涌来迎接。到任行香放告,料理秋闱。

  三场任事谨慎,揭晓得了九十名门生,就如得了九十个儿子一般,人人孝敬。

  将次完了武场,差人进京复命,自往家中快活。见了夫人、新姨、四个姬妾,
又不愿做官了。后来江文先进了学,两个小儿子后来同入了伴,三子并皆登第,
官居台省。夫人累封,子孙奕世金貂,至今为秀水名家焉。

  总评:孔良宗诱奸主妾,王楚楚借便风流。惩于夭折,报于猫犬,气亦平矣。

  而于时心存胞毒,险害贞姬,抵换低银,生机巧窃,殊为痛恨。李王云彼双
珠,绝彼恶业,是莫大功德也。不遇江巡,尽吐其隐,而犹然逞狠,焉有南归耶。

  新姨孕子,皆因贞处生来;夫人累赠,亦是贤德之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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